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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縣委宣傳部共事算起,我與阿茂互相認識已整整二十年;而實際上,我單方面認識他還要更早一年。
去到宣傳部之前,我在縣衙另一部門打雜,幫閒起草「第十個五年計劃」,負責文化教育部分。有一天我去廣電局「跑材料」,遇到他們幾個同事在爭論,話題好像是關於新一年電臺欄目更新吧,氣氛頗為激烈。眾口紛紜莫衷一是時,一個方臉大頭、身材壯實的哥們朗聲說了一通帶有總結性的話,終止了大家的爭執,似乎也敲定了相關方案。
我悄然躲在一旁「竊聽風雲」,看那哥們神情剛毅,氣度不凡,以為他是副局長之類的領導(當時除了局長和一兩個播音員,廣電局的人我好像沒認識別人),就走到他跟前自報家門。他問明來意,便熱情地領我去見辦公室主任。進門時,我聽主任喊他「阿茂」。出於某種好奇心理,辦完事我向主任打聽道:「那個阿茂是什麼人?」主任告訴我,阿茂大名溫建茂,是局裡的記者;末了帶上一句「他還是一位書法家」。
一個多月後,也就是那年春節期間,一向喜歡冒充懂字的我,去觀摩一場本地書法家聯合舉辦的書法展時,再次邂逅了阿茂,並第一次見識到他的書法作品。說老實話,那時我對阿茂的字並不特別「高看」,只覺得兩件事頗有意思:
一是他的落款「山裡人」。一看那雅號,憑直覺我就猜測他可能是遊洋人;因為在我的印象裡,遊洋人尤擅書法,這大概與它歷史上作為仙遊古邑的文化積澱大有關係。遊洋、鐘山、石蒼同屬「興泰」,從「山頂兄」的角度說,我們算是老鄉;加上他「山裡人」的自稱,我心裡一下子與他有了親近感。
二是阿茂的當場獻藝。其時,阿茂正在一張長條案上揮毫,博得身邊圍觀的俊男靚女陣陣喝彩。他一面略帶謙遜地答謝,一面揮灑自如地筆走龍蛇。那一刻,阿茂那線條硬朗、稜角分明的臉型,顯得格外英俊而脫俗。我年輕時性格頗有點桀驁不馴,比較欣賞自信、狂狷的人。我感覺表面謙和的阿茂,骨子裡其實頗為狂傲,頓生仰慕之意,暗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結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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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機緣巧合,一年後,我竟然有幸與阿茂成為同事了(確切點說,他是我的領導)。
那年,衙門換屆,縣文聯副主席一職公選,阿茂憑藉實力,從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恰好那時我又轉借到宣傳部打雜,我的小心願就這麼愉快地實現了。
在衙門公幹,諸事按部就班,乏善可陳,不說也罷。不過,有件事還是值得一提。
那年由宣傳部門牽頭,自上而下開展「公民道德建設」。除了有關領導,我們「行動小組」的負責人就是阿茂。我們發文件,樹典型,寫講稿,組織巡迴宣講,最後還編了一本小冊子。整個過程,阿茂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
他做事情極認真極負責,對文字的態度更是慎重而又嚴謹。特別是在樣書勘校階段,阿茂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地仔細推敲,有些地方還不恥下問地與我等商討,不厭其煩地反覆修改。而在編輯人員署名排序上,他卻十分低調地要把自己與我們幾個「小兵張嘎」放在同一梯隊。
在「官大一級壓死人」的習氣和機制裡,阿茂親力親為而又集思廣益,嚴肅認真而又平和謙讓的作風,使得工作氣氛非常融洽,大家心情愉悅,積極性高、幹勁足,最後收到了良好的反響,有關領導十分滿意。
此後十幾年間,阿茂的職務、職位陸續得到了擢升,我早已無緣再與他共事,但不論是同他有限的幾次接觸後的親身體驗,還是偶爾從別人口中得到的間接評價,我發現阿茂身上這種求真務實、謙讓民主的特質,一直都沒改變。而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茂一點都沒有官架子,更不會打官腔。」
不過,阿茂雖然好脾氣,卻不等於說他沒脾氣。當年,某平庸上司,非但不支持阿茂開展工作,出於嫉賢妒能,還故意給他製造麻煩和困擾;有一天終於惹毛了阿茂,他當場發起飆來,怒斥上司的不作為和惡意刁難,讓其灰頭土臉得幾乎下不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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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務之外,我與阿茂時有交流,話題自然不外乎共同愛好的文學藝術之類的「準風月談」。區別在於,他是職業運動員,而我只是個業餘選手。
能夠讓阿茂「引為同道」,好像有點偶然。某日閒著,我去找沒架子的溫副主席聊天。信手翻開他辦公桌上一本某中學學生獲獎作品集時,無意間發現我早年發表在《湄洲日報》副刊上的一首詩被一高三學生全文剽竊。笑談間,阿茂說了句:「你還會寫詩啊?不錯。」
而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源於他對書法的痴迷;而我對字的優劣有點「原生態」的天然直覺,又愛不懂裝懂地妄加臧否。偏偏阿茂不以為我蠢,願意聽我不著調的瞎評議。
一天晚飯後,阿茂邀我去他書室參觀。那是一處頗有點神秘的所在,原來阿茂就是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躲在這裡研修書法;他雖未交代,我素來也不敢外傳。如今時過二十年,現在「解密」應該無妨吧?
話說當晚進了「密室」,只見滿桌滿案的筆墨紙硯碑帖,滿牆滿壁的隸楷行草作品,唬得我頓時大氣不敢出。老實說,我先前見識過的習字者,不過一筆一墨外加幾張廢報紙,何曾見過這麼大的氣勢和排場?
阿茂介紹說,那四壁墨跡,算是他小半年來稍感滿意的作品;但前後差別還是挺大的。許是想考驗我的眼力,他笑道:「能夠看出來哪些是早些時候寫的,哪些是新近寫的嗎?」儘管我連蒙帶猜地說中了不少,可幾個回合下來,我已汗出如漿——傳說中的班門弄斧,結果就是這麼慘烈的吧。
隨後還談了些什麼,現已不太記得了。總之,我肯定是露餡了。因為那以後,阿茂就沒再邀我去「密室」觀摩了。
不過,後來阿茂分別贈送給我和另一位同事一幅字,我們倆應該是當年「唯二」獲此殊榮的同事吧。那哥們如今是大仙遊一員「封疆大吏」,位居某重鎮一把手。近年我參加鄉鎮教育督導,每次造訪私聊,他都不忘提起阿茂的字。後來我得悉阿茂輕易不肯送人墨寶,益加感到其珍貴了。
流光易逝,倏忽過了兩三個年頭。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又到了換屆季,風聞某領導親信意欲取代阿茂職位,阿茂無奈選擇回到原先的廣電局任副職,卻又遭遇強有力的對手,為此他頗有點「不得開心顏」。恰好那時於我有知遇之恩的一位老領導愛上習字,我便向他推薦了阿茂。同阿茂說時,他未置可否;我強人所難地說:「你就給他指點一二吧。」他這才勉強說:「那我就好為人師一回吧。」到了周末,阿茂如約隨我去了領導府上。整個「輔導」過程,阿茂隻字未提工作上的事,只是信守「點撥一二」的承諾;而且僅此一次,再無下文。而當其時,那位領導可是乘風破浪、炙手可熱的角色呢。
後來,阿茂調任秀嶼區教育局當領導,有同事私下裡議論:阿茂是真正的高人,行事向來不動聲色。我覺得這話有點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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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我腦袋被驢踢了,鬼使神差地要求回到廣闊的學校天地去大有作為,結果卻因誤入歧途,個人生活遭遇了一系列變故……由於「無顏見江東父老」,十多年間,我幾乎與所有昔日友好斷了往來,包括阿茂在內。記得期間僅有的一兩次聯繫,是阿茂打電話詢問家弟的電話號碼。
直到五年前,隨著微信通訊及自媒體的興起,我和阿茂才又有了聯繫。而此時,阿茂不僅事業上有了新的發展,書法方面更是取得了驕人的成就,早已躋身萬裡挑一的中書協,成為大莆田大名鼎鼎的大書法家。而我呢,正所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非但一事無成,還搞得聲名狼藉。因為自慚形穢,我也不太敢聯絡他,只是偶爾在微信上聊聊天,同時藉助他的公號「無無堂」關注著他的一些動態信息,關鍵詞自然還是在文學和書法範疇內。
正式會晤,是在三年前某自媒體的徵文比賽頒獎上。那年我閒得無聊,不知老之將至,竟萌生了重拾舊好的念頭,腆著老臉二次參加了該賽事。頒獎典禮上,阿茂應邀出席;他卻打趣說是因為聽說菜大野也來了,所以特地趕來捧場。
闊別近二十年,「再度重相逢」,彼此都已雙鬢斑白,但我們似乎並沒有「不勝唏噓」之慨;聊起文學,好像還都頗有一腔熱血。令我驚奇的是,阿茂對大莆田文壇狀況,簡直是了如指掌;而對外國文學,特別是小說,尤其是大師名作,也是如數家珍;許多話題一旦深入,我就接不上來。這讓孤陋寡聞、才疏學淺的我汗顏不已,一瞬間,二十年前在「密室」同他談論書法的情景似乎又再次重現了……
慚愧的是,如同二十年前願意聽我這個門外漢評頭論足書法作品一樣,面對我這個三腳貓的中老年文學愛好者,阿茂仍然願意與我交流;而且還對我的文字給予了一定的肯定,鼓勵我繼續努力;並多次邀請我有機會去他位於市區的工作室暢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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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學識淺陋,卻對相當一部分本土同好的文字頗不以為然,尤其對那些花花草草虛頭巴腦的東西,甚是排斥,因而平時極少去留心關注他們;可對阿茂的文字,我一直比較認真拜讀。箇中緣由,固然有主觀上的偏愛,但根本上還是出於對文字本身的認同和共鳴。
我曾說過,就我個人的閱讀品味而言,好的文字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有思想,第二有感情,第三說人話。我以為阿茂的文字就符合這三點「標準」。
不論是組詩《靠在寺院的身邊》《經由<詩經>》,還是隨筆《陸秀夫的背影》《王羲之的情懷》,亦或是散文《故鄉的秘密》《除塵記》等,阿茂的文字,無不是建立在較深層次的思考以及較為厚重的情感之上的「言說」。同時,不論何種表達方式,或描寫,或敘述,或抒情,或議論,阿茂的文字總能達成某種關照,或智識,或格調,或感悟,「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即便是他信手所寫的兒子小雨成長過程中的片段感悟,以及他去年因申請加入省作協失敗而撰寫的乍看有點像是「呈堂證供」的《入協未遂二三事》,都能寫得情理並重,志氣兼顧,「使玩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
而對於我的文字,阿茂除了適度的肯定和鼓勵外,也提出過十分中肯的批評和建議。譬如我前些時候率性而寫的《石谷無解》,阿茂就十分真誠地指出了其中一些明顯受網絡流行語汙染而顯得油滑、虛浮的毛病;而對《我不是方方老師的忠實讀者》和《福州奇》二文,他則表示了肯定。他說,我去寫網絡小說或許可以成功,但他還是比較喜歡我原來那種樸素自然的文字。這話讓我受益匪淺,我想我大概明白自己應該選擇怎麼樣的表達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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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流行語說: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人過中年,還在為稻粱謀,為生計而掙扎著,這已經夠悲哀了;而更為可悲的是,這種人居然還在做著文學夢,這似乎就有點荒唐了。
不幸的是,這種可悲的荒唐就發生在我自己和我的朋友鄭智勇身上。
前些時候,鄭智勇為了餬口幹起賣野菜餃子的慘澹營生。「物傷其類,秋鳴也悲」,我因此寫了篇《一個文學中年和他的野菜餃子》,得到圈子裡許多朋友的「共情」,大家紛紛轉發支持。
「二百年不發朋友圈的茂爺竟然也轉發了」(大涵江書法家黃雲語),此舉讓我等深為感動。聯繫到一年前因跑滴被運管罰款而寫下《一個網約車司機的困惑》時,素昧平生的阿茂也轉發「聲援」,鄭智勇更是連說「淚目」。他想帶上兩盒野菜餃贈送阿茂以表謝意,卻又怕冒昧打擾;我便幫他領了路。其實我自己也早有去「同塵書社」(阿茂工作室)與阿茂暢敘的心願。
阿茂工作室位於市區幸福小區幸福路309弄169號。地段說不上繁華,也談不上偏僻,但相對安靜,適宜讀書寫字,較為符合阿茂的志趣。甫一進門,我就依稀感受到二十年前的「密室」氛圍:長而闊的桌案上面,覆蓋著厚實的灰白色毛氈墊,上面墨痕斑駁;沿著中豎線擺著一溜兒十幾二十個碟盤,裡面的墨汁大多已經風乾;各式各樣粗細不同長短有異的毛筆俯拾即是;縱向的兩面牆壁上掛滿了書法作品,橫向的兩面分別立著兩個書櫃,柜子上摞放著層層疊疊的毛邊紙、宣紙和各種書法書籍、碑帖。
可以想見,這裡往日是多麼富有詩意的一幅場景:氤氳著濃鬱墨香的空氣裡,身著立領唐裝的阿茂,肅穆而淡定地穿梭遊走於兩排圍案懸筆的學子間,在中、側、藏、露、順、逆的運筆秘訣引領下,毛毫似劍,尖峰如芒,「一橫長城長,一豎字鏗鏘」,「一勾遊江南,一點茉莉香」,綿亙千年的獨特文化藝術在這裡得到了傳承延續……
可惜受疫情影響,「同塵書社」的學子們暫時不能在業師親授下習字了。
與當年「密室」格局不同的是,「同塵書社」還有個小閣樓。那天,阿茂就在閣樓上煮茶接待我們。在一幅飄若浮雲、矯若遊龍的書法作品下(字乃阿茂手書,內容是李白的《將進酒》),阿茂一面不時地給我們沏茶,一面侃侃而談。聊天的內容海闊天空,文學書法之外,阿茂還談及了教育、民生方面的問題,「心憂天下」的赤子情懷呼之欲出。黃雲說「茂爺行事很有魏晉之風」,而我則認為阿茂身上隱然可見「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的鄭板橋和「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的身影。
果然,第二天阿茂就寫了《治病的餃子》一文,再次對賣野菜餃子的鄭智勇給予了讚賞和支持。
詩人南夫在《混世酒語》(系列)開篇寫道:「我有一個朋友新居要喬遷,急需去意思意思。我就找書法家朋友溫建茂幫忙寫一幅字去送禮,茂爺拖了一天又一天就是不寫,把我急得跳腳。我就說不寫可以,那你拿兩千塊給我去送禮就行了,茂爺就馬上用微信轉了兩千過來,我嚇一跳,就問茂爺這是什麼意思,開玩笑嘛。茂爺回話說,他一幅字可以賣五千,給我兩千,他還賺了三千,這帳難道不會算嗎……」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我身上。前些時候,我陷入「經濟危機」,輾轉反側到凌晨,突然冒出向阿茂求助的唐突念頭,貿然給他發了條微信。沒想到,幾個小時後,一大早還不到八點,阿茂一個字沒問,直接就給我轉來了一筆「扶貧款」。當我表示滿心感謝時,阿茂說:誰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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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仙遊時,朋友們都管阿茂叫「阿茂」,我一直也都這麼稱呼他;偶爾在書面表達時,會稱他為「茂哥」。但我發現,在莆田,許多人喊阿茂為「茂爺」,微信上也有稱他「茂大師」的;而前年我去秀嶼督學,阿茂特地從區府趕到教育局與我敘舊,他昔日的同事則喊他「溫組」。我心想,阿茂的稱呼可真多呀。
手機搜狐網上有一篇《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溫建茂作品欣賞》的文章是這麼介紹的:溫建茂,1967年10月出生,福建仙遊人,業餘藝術愛好者,非主流寫手,書法作品入展十一屆全國書法篆刻大展等,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獲《雲裡風·森昌文學獎》等。
2020.5.3-4於仙遊大蜚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