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是陝西地方社會的一個特殊群體。自清中期始,原有社會秩序嚴重失控,等級階層不斷變化,災疫頻發,經濟亦趨於衰微,流民大批出現,甚於以往,成為社會痼疾。閒散民眾和流民無法被正式的社會組織吸納,刀客之濫蔚然成風。道光之際,隨著刀客數量不斷增多且地區分布範圍逐步擴展,最終形成了刀客會。
刀客之名的由來,與刀客們手持臨潼關山鎮(今屬閻良區)所造的關山刀子密切相關。此刀長約3尺,寬不到2寸,形制特別,極為鋒利。因大多數刀客的活動範圍集中在關中地區,故又名「關中刀客」。一般來說,清季官書稱作「刀匪、莠民」,有的地方官統稱其為「匪徒」。隨著刀客勢力的坐大,與各色地下勢力不斷勾連,加上陝西部分士紳、民團、哥老會首領及後來新軍勢力的拉攏照應,他們成為一股重要的區域武裝力量,縱橫捭闔,在地方多次政治變遷中均扮演了微妙的角色。
「大夥橫行官不知」:
早期刀客的零星記載
刀客之名約莫出現於乾嘉之時。道光年間,刀客已經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至光、宣之時,其組織及成員已然遍及三秦,並在周邊省份如河南、山西、寧夏、甘肅、湖北頗有活動,各處地方官亦有捕獲刀客之記錄。
嘉慶末年,陝西涇陽人徐法績,時任太常寺少卿,因守制家居,其家遭遇盜匪劫掠,在徐氏與涇陽縣令毛有猷的私人通信(《復毛明府書》)中言及刀客:
鄙意以為最可恨.者,惟蒲城刀客,逗留鄉鎮,交通路役,招場窩賭,晝則為匪,夜則為盜,實為地方大害。刀客有頭目,有綽號。若暗中訪聞,嚴其究治,則其黨自散而之他,前者郭蘭坡明府訪拿多名,出示招告,紛紛逃散。彼時在家丁憂,曾親見之。
刀客立根於基層社會,嚴拿則四散為民,不僅與匪甚難區分,與民也混雜處之,令地方官束手無策,難以一次性肅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徐氏又作詩一首:
同州刀客昔無之,近日成群市上嬉。
夜間作賊日間賭,大夥橫行官不知。
刀客從往昔無之到近日成群,存在一個時間上的延展性,從小股到大夥橫行,絕非倏忽之間。徐法績根據居家所見所聞,直言刀客的猖亂。嘉道之際陝西刀客之興、狂、亂、眾,地方社會風氣之崩壞,於此已可見一斑。
刀客出現在清人記載中,不是孤例。至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四月,江蘇華亭人朱大源遷知蒲城縣,據《清史列傳》記:
蒲城多盜,有刀匪,其首日王敢鳴(改名),聚眾屯井家堡界,蒲城、富平、臨潼、渭南四邑間,匪堅壁深,濠備火器拒捕,民與匪往來自保。
民匪交雜,已成事實。林則徐巡陝之時便說:「陝省刀匪最為間閻之害。」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陝西朝邑人(今大荔縣)李元春給護理陝西巡撫楊以增(1787-1856)上書,就陳述了朝邑「有刀客李牛兒之搶案」,饑民「或聚眾黑夜搶劫,或結夥白日亂擾」,襲擊炭廠,奪取財資諸事,刀客之聲勢,甚於以往。道光之後,「刀匪」名有組織,實為流寇,此起彼伏,聚散無常。清代陝西各級地方官員,自督撫至縣一級,對此甚是焦慮,頗費事功。葉伯英、鄧廷楨、林則徐、曾望顏、譚仲麟等名臣幹吏,俱不同程度參與過「肅緝刀匪」的活動,甚至不惜重典,將之「就地正法,施以重刑」,然而效果很局限,「未盡根株」。
與歷史上的「俠客」不同,刀客顯然不具備「俠盜」「遊士」應有的品質,他們中大部分無疑是基層秩序的破壞者,手持關山刀,交接捕役,些許刀客類同匪徒,燒殺搶掠,為害一方。至清末,在地方已構成「刀害」。在受到官府抓捕之時,他們成股流竄,遊蕩地方,居無定所,同時為謀生計,四處搶掠,劫富濟貧,引發地方士紳的「可恨」,普通百姓亦深受其害。
異歧紛呈:刀客之源流
據多種文獻考證刀客群體發軔於乾、嘉年間,成熟於道、鹹之際,而後盛於同治「回亂」、清末「民變」風潮與辛亥革命。
有一些學者認為,刀客是漢代之「朱家、郭解」、唐代之「五陵年少(英少)」的「流風餘韻」,歷代相傳流為風氣,重俠崇信,是秦文化尚武、任俠之氣的留存。此種說法將刀客與古風相對接,具有強烈地區文化情結;也有學者認為,刀客興起於清道光、同治年?g西北「回亂」之時,陝西漢民為求自保,聚集親族,招兵買馬,組織自衛團體和堡寨護衛,從而形成刀客;還有學者認為,刀客是鴉片戰爭之後,社會急劇轉型導致經濟衰微,鄉村危機嚴重,流民增多,刀客群體由此發軔。
另外,作為一支秘密社團,由於民間由來已久自發的交流,在川陝、晉陝、豫陝、陝甘、鄂陝之間進行滲透和整合。道光十一年(1831年)二月,山東樂陵人史譜職掌陝西巡撫,十二年(1832年)五月奏言:「陝省界連川楚,向有匪徒,自名刀客。睚眥細故,拔刀相向,民莫敢較。屢經懲創,未盡根株」。史譜認為,陝地刀客形成與「接連川楚」相關。刀客的起源與四川?┼唷⒏繢匣帷⒃ノ骱燁夠帷⑸攣韉胤叫叛鮃嗥撓洩亓?。晚清刀客遍及省與省之間,與傳統區域之間的交雜息息相關。如宣統三年(1911年)河南巡撫兼河工事務臣寶蕖所奏報:
河陝汝一道,南陽一府,刀匪蔓延幾同流寇……從前賊匪以刀為利器,故名刀匪。今則多攜快炮,獷悍更異於前,不惟鄉民望而生畏,莫敢誰何,即隊役亦多退縮。
以往的各種觀點,令人莫衷一是。實際上,刀客形成與近代複雜的社會環境是同步的,其產生遵循多力論,不是線性、單一的因素所誘發,是多個因素交合羼雜的產物。基層破敗與鄉村危機是直接原因,而根本原因是清中期以來錯綜複雜、不斷激化的社會矛盾。矛盾催生著民間諸種力量和各色群體的暗中組合與結社,成為正式社會結構和等級劃分之外的社會存在。
刀客作為武裝力量,不僅糾葛於地方秘密勢力之間,還常常於政治風潮緊密相連。刀客逐步形成刀客會,其支派與哥老會、唱嚕類似,因地區差異且無統一組織,規模小於哥老會、?┼唷?
刀客會成員大多投師拜友,遊行於同輩之間,義氣交往。在此過程中,由於親緣、地緣、業緣諸關係,團體幫派意識也由此發軔。這些組織及其支派組織不斷吸納著成分複雜、動機各異的流民――失業者、亡命之徒、乞丐、地方零散兵弁等,逐步發展壯大,自覺與不自覺的地介入地方社會生態和格局,成為塑造地方社會風貌多元力量的一個環節。 遊蕩地方:刀客的組織模式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九月,湖南人李星沅奉旨授陝西巡撫,二十三年抵達陝西任上,在其《行述》中如此記載:
同、鳳一帶多刀匪,帶刀遊蕩,名曰刀客。又有紅錢、黑錢等名目。忤法肆劫掠,民苦之,乃出示申言禁約……檄行各屬粘貼,賞罰隨之。是以陸續擒獲巨匪二十餘人。
可見刀客組織在道光年間,已有了紅錢、黑錢等名目。刀客會存在一個類似於首領的人物,一般都稱之為「某某哥」、刀首或其他有地方特色的綽號,頗具匪氣。大荔縣李牛兒(滿盈),朝邑刀首甲午兒,興平縣劉三,富平縣王寮鎮刀客段學義(四煽狼)、楊鶴齡(白煽狗)、段三多(草上飛)、柳紅(紅老九),宮裡石象坤(仄楞子)、嚴錫龍(野狸子)。這些刀客的綽號,具有強烈的地方文化特色。在「刀首」以下的人,都是「兄弟班子」,不細分等級,平素圍繞著他活動。他們自稱「孝義家」「憑信家」等,形成「一攤」,結伴營生。某些刀客首領亦收「義子」,如王獅子(振乾)收嚴飛龍為義子。刀客首領來源廣泛,有貧苦下層民眾,也有不少地方士紳豪強。刀客組織與地方團練關係密切,其成員少則數十數百,多則成千上萬,他們不滿清政府,參與民變,儼然成為正常社會結構中另一套完整的組織系統。朝邑縣著名刀客,後為陝西東路刀客之首的王獅子曾中武秀才。辛亥革命中,對白水光復起到重要作用的刀客高峻,便在當地組織過團練武裝。
從結社初衷講,刀客成員們崇尚俠義,採取「開山立堂、叩拜宣誓、結盟拜會」的方式招募會眾,在組織結構上還是傳統封建大家長制下的映射,同時他們虛構會黨成員間的血緣關係,尚義氣,忘生輕死,鼓吹義氣至上,替天行道,具有一定道德預設。部分刀客成員浪跡民間,路遇不平,勇於拔刀相助,雖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且不索代價,事息只供一席茶飯而已。因而得到了當地民眾的讚揚與愛戴。在地方社會,刀客頗有群眾基礎,某種程度上參與地方治理。
在傳統社會形態下,刀客及其組織者多為聚集地中心周邊村落的村民,有顯著的親緣與地緣表徵。而小手工業者、工人及其他失業者的自發聯合,基本具備「業緣」特徵,彼此之間存在互動與認同,形成一種地域與組織認同。大部分刀客遊居不定,無正式職業,其謀生之行業,大致有鹽客、鏢客、賭客、土匪或遊寇四類。
刀客會組織規模大小不一,分散在關中各處,總會與支派之間無絕對統屬關係。分布空間以潼關以西、西安以東、渭河沿岸較多,關西(寶雞)和陝南亦有散布,整、鄂、乾、武、扶、?d、岐、鳳、寶、隴、華、潼等十數縣皆有分布,少數刀客與豫西、湖北會黨有結連。會眾廣泛,散居各處,集體行動以成股的形式出現。
刀客雖無哥老會、天地會般成熟的組織及等級關係,但也具備一個初步的權力架構和組織結構。根據史料記載,刀客會沒有固定的組織形式與?爛艿募吐桑?他們對於自身組織及走向未形成完整的認知和構建,關於組織結構、等級觀念、指揮調度、進攻退守、內部管理、發展吸收會眾、財務收支及各級分工的概念相對是模糊的,具有朦朧的平均意識,是比較原生的組織狀態,尚無成文的制度設計和綱領,慣性習俗是行為方式和處事模式內在規範,處於一種比較分散和游離的架構體系之中。
泉湧風發:刀客們義旗高舉
刀客成員入會初衷大多為生活所迫,而缺乏真正的政治與組織訴求。武昌起義之後,陝變繼作。辛亥革命自開始到結束,在進步團體的引領下,刀客在其中發揮了特殊的作用。他們引領民眾,「一時泉湧風發,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關中四十餘縣數日之間,莫不義旗高揭矣」「如春草之怒茁,如初潮之湃動」,平地波瀾,釀成社會激變。著名刀客王一山、高峻、王緒朝、黨玉琨、黨海樓、白喜、馬豁、崔式卿、楊衰、王興奎、曹育生、李兆祥、胡彥海就直接或間接參與了辛亥革命。
不少刀客組織及支派在革命前餵養戰馬、製造炸彈、積蓄軍備,為起義做先期準備。西安起義前擔任陝西陸軍軍械官的陳樹藩聯絡朝邑刀客嚴飛龍(孝全,字子青)、渭南刀客嚴紀鵬(綽號白翎子)兩個標,同盟會陝西支部長井勿幕部及胡景翼聯絡富平刀客王守身(綽號黑脊背)、胡彥海(胡老六)、馬正德(馬老二)、石象儀(綽號冷饞)及零散刀客等營,參與了辛亥革命。胡景翼創建的「渭北復漢軍」,其來源大多是富平刀客。朝邑、富平、潼關、同官、禮泉等多地光復,均與刀客有莫大關係,不少刀客首領也在革命中犧牲。
愛國將領楊虎城,自幼因其父親楊懷福被仇家誣陷遭官府殺害,與同鄉成立「孝義會」(喪葬互助合作組織),並憤而投身於刀客組織。後與一批志同道合者新組「中秋會」,所部紀律嚴明,不擾民間。辛亥革命時期,率部參加革命隊伍。陝西靖國軍成立時,第一路軍郭堅(振軍)與刀客會過從甚密,他的兵源編組就主要以「刀客」為基幹,在之後的護國、護法戰爭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刀客群體來源龐雜,成員廣泛,農民、鐵匠、煤炭工、地方胥吏、士紳、私塾教師、道士、藝人、民團鄉兵等,都有可能轉為刀客,群體的多元來源決定了群體的組織追求的多元化。刀客群體中不全是「仗義行俠之流」,部分刀客因亂而起、趁火打劫、為非作歹並橫霸一方,亦非僅見。
閻良的刀客「老五」(張興五),為「牛刀客」張明軒之弟,成為當地一霸,在鄉裡網絡爪牙與打手30多人,橫行不法,拼命斂財,搶霸田產,破壞鄉村秩序。在閻良鎮有商號6座,經營棉花、糧食、百貨等日用商品,操縱著閻良鎮的經濟。同時,在鄉鎮大擺賭場,見十抽一,大發其財。民國後期,基本控制了閻良鎮公所。又有,1918年的韓城民眾合力擊斃「野狸子」嚴錫龍,嚴氏時任王銀喜的部下,常下鄉派款。民間有「委員到縣,百姓打戰;委員下鄉,百姓遭殃」。至十二月,南鄉民團襲擊嚴氏,其當場死亡。高士龍作《嚴錫龍見斃於韓民論》,言「身之亡也,以作惡亡,亡有餘責」,地方文人以文論警示後人。這一類人,富江湖流氓習氣,渭北地區普遍存在。他們蠻橫無理,歪邪兇殘,不受陝民待見,當地人憎其行徑,稱為偽俠、賊稜子或仄楞子,嚴重影響了刀客的聲譽。
民初政局的變更,因地方各色勢力(包括刀客會)糾葛而導致渙散動蕩、規矩喪失,刀客群體亦難出脫於此。他們從來不是正義的化身,也不是秦文化流為風氣的遺存,是清中期以來地方社會激變的結果。刀客群體及其組織萌芽、形成、成熟,其原因相當複雜,是一個逐步發展的歷史過程,也是社會危機逐步加深、多因素互動促合的產物。刀客會屬於邊緣化組織,他們游離在傳統社會格局,在地方社會各色勢力之間斡旋,生計與生存策略與道德訴求往往難以統一,也是清中期以來複雜社會存在的生動反映。
組織革易:刀客的結局
民初政局稍定之後,作為變動時代的刀首及刀客成員成為過渡時期游離的群體性象徵。除個別刀客首領及其追隨者,大部分刀客都通過戰爭形式,逐漸轉化成新軍或地方軍閥。曾任陝西督辦的李虎臣,其綽號「徑兒老四」,便曾是刀客一員。未能被「正式組織」吸納者,一部分轉化為散兵遊勇,唯利是圖,武斷鄉曲,服務於地方社會各色勢力;另一部分刀客上山入夥,落草為寇,其中不乏流氓地痞,抽大煙,搶家掠貨,欺壓無辜,威脅治安,蠶食瘡痍的地方社會,撕裂基層秩序,危害大於零星散匪,成為陝西匪患的一部分。
以地方社會作為舞臺,刀客的勃興,與基層秩序失範、社會轉型暗合,刀客在暴動革命之間糾葛不清。民國成立後,由於社會環境變易,刀客逐漸失去存在根基與條件,這一社群也蛻化變質。刀客之行徑,不能單純用正義或者非正義囊括論之。跳出革命史觀敘事範式和地方文化情結,對於刀客的評介,在這一視角上,具有多元性和複雜性――也沒有必要進行強烈的價值判斷。
刀客這一群體,是我們觀察地方社會變遷的一個窗口。刀客們手持關山刀、練武習拳、立足地方諸事,成為陝西民間的歷史記憶,也是近代以來陝西社會變遷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