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酌古斟今,今日中國,民智開了嗎?依然見仁見智。百年以前,農民壓根不知選票為何物,而今,不但見識了選票的面目,還能為其估價,價高者得,這何嘗不是民智開化的表現?
有一讀者,讀完《選舉的故事》,發來感言。他說萬萬沒有想到,農村賄選竟猖獗到這等地步。在他眼裡,江浙農民的素質,在中國該是首屈一指,連他們都無法運行民主,民主在中國的前景,不禁令他無限悲觀。最後他感慨:「民智未開,民主堪憂!」
久違了,民智。久違了,將民主的亂象歸結於民智未開的論調。
近代以來,開民智儼然世界潮流,毋庸再議,哪怕心底萬分不願民智開化的權力者,都不敢公開逆行。那麼,爭議在哪裡?第一在於對民智的判定,第二在於開民智的路徑。
弔詭的是,近代史上,無論執政者,還是反對黨,一度都強調民智未開,並以此論證自家的政治主張。就我所讀,康有為、梁啓超最早直接談民智未開。1896年,梁啓超作《古議院考》,以民智未開為由,建議緩開議院:「凡國必風氣已開,文學已盛,民智已成,乃可設議院。今日而開議院,取亂之道也。故強國以議院為本,議院以學校為本。」1898年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晝夜趕工,向光緒皇帝進呈《日本變政考》,其中有言:「……故學校未成,知識未開,遂興議會者,取亂之道也。學校既成,知識既開,而猶禁議會者,害治之勢也。夫議會之終不能禁,猶學校之必不能廢也。」「民智不開,遂用民權,則舉國聾聲,守舊愈甚,取亂之道也。故立國必以議院為本,議院又必以學校為本。」這不僅立意,就連言辭,都與梁啓超如出一轍,換作今日,不免要被質疑為「代筆」。
1906年,清廷宣布「仿行憲政」,同時聲明,「目前規制未備,民智未開,若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所以,立憲需要一個預備階段,「俟數年後規模粗具,查看情形,參用各國成法,妥議立憲實行期限,再行宣布天下,視進步之遲速,定期限之遠近」。民智未開,遂成為清廷拖延憲政最堂皇的理由。
晚清過後是民國。袁世凱恢復帝制,請時任中華民國政府憲法顧問的美國法學家古德諾助陣。古德諾作《共和與君主論》,縱論古今中西,結論云:「民智低下之國,其人民平日未嘗與知政事,絕無政治之智慧,則率行共和制,斷無善果。」「中國數千年以來,狃於君主獨裁之政治,學校闕如。大多數之人民,智識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動作,彼輩決不與聞,故無研究政治之能力。四年以前,由專制一變而為共和,此誠太驟之舉動,難望有良好之結果者也。」他暗示,基於民智未開,中國該由共和制返回君主制。
袁世凱的對手孫中山,則以民智未開為由,主張國民黨訓政:「……民國之主人者,實等於初生之嬰兒耳,革命黨者即產此嬰兒之母也。既產之矣,則當保養之,教育之,方盡革命之責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訓政時期者,為保養、教育此主人成年之後而還之政也。」
……
不妨斷言,從晚清到民國,甚至到今天,從康有為到孫中山,甚至到那位悲觀的讀者,民智未開,簡直可謂共識。譬如,當清廷以民智未開為由緩行立憲,在野的梁啓超同樣認為「立憲政體者,必民智稍開而後能行之」;當古德諾指出以中國人的民智並不足以支撐共和制的運轉,梁啓超撰《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駁之。其實早在1903年,他便說過:「共和國民應有之資格,我同胞雖一不具,且歷史上遺傳性習,適與彼成反比例。」
當然,這些人達成共識之後,便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甚至彼此仇視,爭戰不止。他們的方向,有些促成了民智的開化,有些則在阻止民智的開化,因為一旦民智開化,他們的政權與意識形態就岌岌可危。
除了對民智的判定,這些人還有一點共識。確認了民智未開的前提,他們考慮的問題,不是中國該怎樣,而是中國不該怎樣。這讓我想起劉瑜《素什麼質》結尾的提醒:那些說「中國人素質低,所以中國不應該……」的人,也許可以考慮把這話改成「中國人素質低,所以中國更應該……」
這一反一正,完全是兩種結局。主張「不該……」民智未開便被定性為終點,它如何還能開化呢;主張「該……」民智未開便被定性為起點,開化才成為可能。正如教孩子遊泳,鄰人告誡,孩子太小了,放在水裡有危險,那麼,你是認為「孩子太小了,所以不該冒險(這樣他才能平安)」,還是認為「孩子太小了,所以該冒險(這樣他才能成長)」,倘堅持前者,那麼這孩子只怕永遠都無法學會遊泳。
酌古斟今,今日中國,民智開了嗎?依然見仁見智。照那位讀者看來,農村賄選風行,足見民智未開。照我看來,百年以前,農民壓根不知選票為何物,而今,不但見識了選票的面目,還能為其估價,價高者得,你不讓他投票,他則不依不饒,這何嘗不是民智開化的表現?
有人開玩笑:中國現階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智商與官員不斷下降的道德之間的矛盾。這麼說,問題不是出在民眾的智識,而是官員的靈魂。
說什麼民智未開?口口聲聲「民智未開」的闊人,恐怕自身的頭腦與視野才需要開化。
(作者羽戈:法律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