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指摘農會的人說農會做了許多壞事。我在前面已經指出,農民打土豪劣紳這件事完全是革命行為,並沒有什麼可指摘。但是農民所做的事很多,為了答覆人們的指摘,我們須得把農民所有的行動過細檢查一遍,逐一來看他們的所作所為究竟是怎麼樣。我把幾個月來農民的行動分類總計起來,農民在農民協會領導之下總共作了十四件大事,如下所記。
這是農民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像湘潭、湘鄉、衡山這樣的縣,差不多所有的農民都組織起來了,幾乎沒有哪一隻「角暗裡」的農民沒有起來,這是第一等。有些縣,農民組織起來了一大部分,尚有一小部分沒有組織,如益陽、華容等縣,這是第二等。有些縣,農民組織起來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尚未組織起來,如城步、零陵等縣,這是第三等。湘西一帶,在袁祖銘勢力之下,農會宣傳未到,許多縣的農民還全未組織起來,這是第四等。大概以長沙為中心的湘中各縣最發展,湘南各縣次之,湘西還在開始組織中。據去年十一月省農民協會統計,全省七十五縣中,三十七縣有了組織,會員人數一百三十六萬七千七百二十七人。此數中,約有一百萬是去年十月、十一月兩個月內農會勢力大盛時期組織的,九月以前還不過三四十萬人。現又經過十二月、一月兩個月,農民運動正大發展。截至一月底止,會員人數至少滿了二百萬。因入會一家多隻登記一人,平均每家以五口計,群眾便約有一千萬。這種驚人的加速度的發展,是所以使一切土豪劣紳貪官汙吏孤立,使社會驚為前後兩個世界,使農村造成大革命的原因。這是農民在農民協會領導之下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農民有了組織之後,第一個行動,便是從政治上把地主階級特別是土豪劣紳的威風打下去,即是從農村的社會地位上把地主權力打下去,把農民權力長上來。這是一個極嚴重極緊要的鬥爭。這個鬥爭是第二時期即革命時期的中心鬥爭。這個鬥爭不勝利,一切減租減息,要求土地及其他生產手段等等的經濟鬥爭,決無勝利之可能。湖南許多地方,像湘鄉、衡山、湘潭等縣,地主權力完全推翻,形成了農民的獨一權力,自無問題。但是醴陵等縣,尚有一部分地方(如醴陵之西南兩區),表面上地主權力低於農民權力,實際上因為政治鬥爭不激烈,地主權力還隱隱和農民權力對抗。這些地方,還不能說農民已得了政治的勝利,還須加勁作政治鬥爭,至地主權力被農民完全打下去為止。綜計農民從政治上打擊地主的方法有如下各項:
清算。土豪劣紳經手地方公款,多半從中侵蝕,帳目不清。這回農民拿了清算的題目,打翻了很多的土豪劣紳。好多地方組織了清算委員會,專門向土豪劣紳算帳,土豪劣紳看了這樣的機關就打顫。這樣的清算運動,在農民運動起來的各縣做得很普遍,意義不重在追回款子,重在宣布土豪劣紳的罪狀,把土豪劣紳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打下去。
罰款。清算結果,發現舞弊,或從前有魚肉農民的劣跡,或現在有破壞農會的行為,或違禁牌賭,或不繳煙槍。在這些罪名之下,農民議決,某土豪罰款若干,某劣紳罰款若干,自數十元至數千元不等。被農民罰過的人,自然體面掃地。
捐款。向為富不仁的地主捐款救濟貧民,辦合作社,辦農民貸款所,或作他用。捐款也是一種懲罰,不過較罰款為輕。地主為免禍計,自動地捐款給農會的,亦頗不少。
小質問。遇有破壞農會的言論行動而罪狀較輕的,則邀集多人湧入其家,提出比較不甚嚴重的質問。結果,多要寫個「休息字」,寫明從此終止破壞農會名譽的言論行動了事。
大示威。統率大眾,向著和農會結仇的土豪劣紳示威,在他家裡吃飯,少不得要殺豬出谷,此類事頗不少。最近湘潭馬家河,有率領一萬五千群眾向六個劣紳問罪,延時四日,殺豬百三十餘個的事。示威的結果,多半要罰款。
戴高帽子遊鄉。這種事各地做得很多。把土豪劣紳戴上一頂紙紮的高帽子,在那帽子上面寫上土豪某某或劣紳某某字樣。用繩子牽著,前後簇擁著一大群人。也有敲打銅鑼,高舉旗幟,引人注目的。這種處罰,最使土豪劣紳顫慄。戴過一次高帽子的,從此顏面掃地,做不起人。故有錢的多願罰款,不願戴高帽子。但農民不依時,還是要戴。有一個鄉農會很巧妙,捉了一個劣紳來,聲言今天要給他戴高帽子。劣紳於是嚇黑了臉。但是,農會議決,今天不給他戴高帽子。因為今天給他戴過了,這劣紳橫了心,不畏罪了,不如放他回去,等日再戴。那劣紳不知何日要戴高帽子,每日在家放心不下,坐臥不寧。
關進縣監獄。這是比戴高帽子更重的罪。把土豪劣紳捉了,送進知事公署的監獄,關起來,要知事辦他的罪。現在監獄裡關人和從前兩樣,從前是紳士送農民來關,現在是農民送紳士來關。
驅逐。土豪劣紳中罪惡昭著的,農民不是要驅逐,而是要捉他們,或殺他們。他們怕捉怕殺,逃跑出外。重要的土豪劣紳,在農民運動發達縣份,幾乎都跑光了,結果等於被驅逐。他們中間,頭等的跑到上海,次等的跑到漢口,三等的跑到長沙,四等的跑到縣城。這些逃跑的土豪劣紳,以逃到上海的為最安全。逃到漢口的,如華容的三個劣紳,終被捉回。逃到長沙的,更隨時有被各縣旅省學生捕獲之虞,我在長沙就親眼看見捕獲兩個。逃到縣城的,資格已是第四等了,農民耳目甚多,發覺甚易。湖南政府財政困難,財政當局曾歸咎於農民驅逐闊人,以致籌款不易,亦可見土豪劣紳不容於鄉裡之一斑。
槍斃。這必是很大的土豪劣紳,農民和各界民眾共同做的。例如寧鄉的楊致澤,嶽陽的周嘉淦,華容的傅道南、孫伯助,是農民和各界人民督促政府槍斃的。湘潭的晏容秋,則是農民和各界人民強迫縣長同意從監獄取出,由農民自己動手槍斃的。寧鄉的劉昭,是農民直接打死的。醴陵的彭志蕃,益陽的周天爵、曹雲,則正待「審判土豪劣紳特別法庭」判罪處決。這樣的大劣紳、大土豪,槍斃一個,全縣震動,於肅清封建餘孽,極有效力。這樣的大土豪劣紳,各縣多的有幾十個,少的也有幾個,每縣至少要把幾個罪大惡極的處決了,才是鎮壓反動派的有效方法。土豪劣紳勢盛時,殺農民真是殺人不眨眼。長沙新康鎮團防局長何邁泉,辦團十年,在他手裡殺死的貧苦農民將近一千人,美其名曰「殺匪」。我的家鄉湘潭縣銀田鎮團防局長湯峻巖、羅叔林二人,民國二年以來十四年間,殺人五十多,活埋四人。被殺的五十多人中,最先被殺的兩人是完全無罪的乞丐。湯峻巖說:「殺兩個叫花子開張!」這兩個叫花子就是這樣一命嗚呼了。以前土豪劣紳的殘忍,土豪劣紳造成的農村白色恐怖是這樣,現在農民起來槍斃幾個土豪劣紳,造成一點小小的鎮壓反革命派的恐怖現象,有什麼理由說不應該?
不準穀米出境,不準高抬谷價,不準囤積居奇。這是近月湖南農民經濟鬥爭上一件大事。從去年十月至現在,貧農把地主富農的穀米阻止出境,並禁止高抬谷價和囤積居奇。結果,貧農的目的完全達到,穀米阻得水洩不通,谷價大減,囤積居奇的絕跡。
不準加租加押,宣傳減租減押。去年七八月間,農會還在勢力弱小時期,地主依然按照剝削從重老例,紛紛通知佃農定要加租加押。但是到了十月,農會勢力大增,一致反對加租加押,地主便不敢再提加租加押四字。及至十一月後,農民勢力壓倒地主勢力,農民乃進一步宣傳減租減押。農民說:可惜去秋交租時農會尚無力量,不然去秋就減了租了。對於今秋減租,農民正大做宣傳,地主們亦在問減租辦法。至於減押,衡山等縣目下已在進行。
不準退佃。去年七八月間,地主還有好多退佃另佃的事。十月以後,無人敢退佃了。現在退佃另佃已完全不消說起,只有退佃自耕略有點問題。有些地方,地主退佃自耕,農民也不準。有些地方,地主如自耕,可以允許退佃,但同時發生了佃農失業問題。此問題尚無一致的解決辦法。
減息。安化已普遍地減了息,他縣亦有減息的事。惟農會勢盛地方,地主懼怕「共產」,完全「卡借」,農村幾無放債的事。此時所謂減息,限於舊債。舊債不僅減息,連老本也不許債主有逼取之事。貧農說:「怪不得,年歲大了,明年再還吧!」
舊式的都團(即區鄉)政權機關,尤其是都之一級,即接近縣之一級,幾乎完全是土豪劣紳佔領。「都」管轄的人口有一萬至五六萬之多,有獨立的武裝如團防局,有獨立的財政徵收權如畝捐等,有獨立的司法權如隨意對農民施行逮捕、監禁、審問、處罰。這樣的機關裡的劣紳,簡直是鄉裡王。農民對政府如總統、督軍、縣長等還比較不留心,這班鄉裡王才真正是他們的「長上」,他們鼻子裡哼一聲,農民曉得這是要十分注意的。這回農村造反的結果,地主階級的威風普遍地打下來,土豪劣紳把持的鄉政機關,自然跟了倒塌。都總團總躲起不敢出面,一切地方上的事都推到農民協會去辦。他們應付的話是:
「不探(管)閒事!」
農民們相與議論,談到都團總,則憤然說:
「那班東西麼,不作用了!」
「不作用」三個字,的確描畫了經過革命風潮地方的舊式鄉政機關。
湖南地主階級的武裝,中路較少,西南兩路較多。平均每縣以六百枝步槍計,七十五縣共有步槍四萬五千枝,事實上或者還要多。農民運動發展區域之中南兩路,因農民起來形勢甚猛,地主階級招架不住,其武裝勢力大部分投降農會,站在農民利益這邊,例如寧鄉、平江、瀏陽、長沙、醴陵、湘潭、湘鄉、安化、衡山、衡陽等縣。小部分站在中立地位,但傾向於投降,例如寶慶等縣。再一小部分則站在和農會敵對地位,例如宜章、臨武、嘉禾等縣,但現時農民正在加以打擊,可能於不久時間消滅其勢力。這樣由反動的地主手裡拿過來的武裝,將一律改為「挨戶團常備隊」,放在新的鄉村自治機關――農民政權的鄉村自治機關管理之下。這種舊武裝拿過來,是建設農民武裝的一方面。建設農民武裝另有一個新的方面,即農會的梭鏢隊。梭鏢――一種接以長柄的單尖兩刃刀,單湘鄉一縣有十萬枝。其他各縣,如湘潭、衡山、醴陵、長沙等,七八萬枝、五六萬枝、三四萬枝不等。凡有農民運動各縣,梭鏢隊便迅速地發展。這種有梭鏢的農民,將成為「挨戶團非常備隊」。這個廣大的梭鏢勢力,大於前述舊武裝勢力,是使一切土豪劣紳看了打顫的一種新起的武裝力量。湖南的革命當局,應使這種武裝力量確實普及於七十五縣二千餘萬農民之中,應使每個青年壯年農民都有一柄梭鏢,而不應限制它,以為這是可以使人害怕的東西。若被這種梭鏢隊嚇翻了,那真是膽小鬼!只有土豪劣紳看了害怕,革命黨決不應該看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