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於未來預想圖 ,作者趙慧、米川健
未來預想圖
由《第一財經》雜誌推出的一個面向年輕人的生活方式項目,團隊主要設立在東京,關注建築與設計,店鋪與零售,城市與商業,媒體與文化等領域,以獨立客觀視角觀察日本乃至全球的新鮮事,希望與你共同打開視野,建立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
一澤信三郎帆布應該是恪守傳統的京都老店的代表之一。它們也許顯得不夠變通、落後於時代,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建立並維持著職人在產品上的標準。也正因為有這樣的工作可以選擇——更體面,更職業化,更受人尊敬——才會有更多年輕一代願意走近這些傳統工藝。
△ 帆布職人一澤信三郎,他是這個家族企業的第四代。攝影 | 張建
70 歲的帆布職人一澤信三郎有一套自己的時尚系統:瓜皮小帽,襯衫。這組形象也引申到了他的一套名片上,心情不錯的時候,他會用這套「限量版」名片替換普通版名片。
屬於一澤信三郎的一個典型工作日始於位於「一澤信三郎」帆布京都店二層的神龕前。這個神龕架得有點高,客人們一般注意不到它。一澤信三郎熟練地爬高、為它換香,然後祈求一天擁有一個順利的開端。他掃了眼店鋪:「啊,都快賣空了。」
誰讓他的品牌被傳成了「帆布界的愛馬仕」呢。想讓他抓狂?給他一個帶線頭的帆布包吧——這違背了他的職人準則。在他的標準裡,一個帆布包該有的合格品相就包括「絕對不能有一根線頭冒出來」。為此,他要求員工們在處理口袋這類接縫的時候使用一種 U 型縫線,線頭打結後再塞入 U 型縫線的兩條平行線之間。
△ 在縫邊時,職人們會尤其注意將線頭收進布邊裡面。攝影 | 任玉明
「我們的包,你絕對看不到線頭冒出來。」一澤信三郎有些得意。
在這個稍有些燥熱留存的 9 月周一,「一澤信三郎帆布」的存貨已比不上平常。日本剛剛過完一個三連休,中國也剛剛度過中秋假日。那一天,不少拜訪店鋪的客人都在說中文。
「我們的包到底對中國客人有什麼吸引力?」他很想弄清楚這個問題,他沒有花錢做過什麼推廣,公司的工廠就在隔壁街區,步行三五分鐘就能進到工廠樓上,這為他省下了一部分物流成本。有人會覺得他的包略貴,但一聽說他家的 OEM 訂單不會降價一毛錢——可能還會因為新增 logo 等貼片設計而成本更高,瞬間又會覺得店裡的零售價頗為合理。
與日本市場上的同等質量帆布包相比,它的價格倒是適中。
眼下,他正在為店內庫存漸空而感到困擾。日本的三連休假期,讓他無法及時安排職人補貨。已有的、新的 OEM 訂單也佔據了工廠的部分作業時間。總之,這幾天的製作速度,根本趕不上銷售速度。
一澤信三郎帆布包括職人在內,整間公司大概有 70 個人,職人們也並非計件計酬,而是採用固定工資制度。縫紉職人與負責縫紉商標、五金的搭檔助理兩人一組,共同負責帆布包的製作。如果是比較簡單的結構的帆布包,這一組職人一天大概可以製作 20 個。職人們從搭檔助理做起到踩上縫紉機板,一般要花費七八年時間。
這些職人的流動率低到讓人難以想像。一澤信三郎公司裡有一個著名的「職場傳說」般的人物——黑巖優大,他在大學畢業後直接從東京奔來京都,因為喜歡做手工藝,所以打定主意要找一個相關行業的工作。但他等一澤信三郎的這份工作足足等了兩年半,直到有人退休才找到一個空位入職。在等待期間,他做著煤氣公司的銷售員,隔一段時間就來工坊打聽消息。
一澤信三郎總說自己是對公司「最沒用的人」,但顯然,他的各種標準與計劃仍在深深影響著這家公司。他討厭花哨的設計,喜歡自家產品的第一個理由就是結實、可以長久使用,第二點是好用,第三點就是沒有多餘的東西,簡單。
公司承接 OEM 代工,因此,也會有品牌找上來做聯名商品。他把值得紀念的聯名商品擺在會議室裡當樣品,告訴人們那些設計中的小心思——比如,與動畫製作公司「蟲製作」合作的阿童木主題帆布包,密密麻麻的阿童木圖案中,只有一個阿童木眨了眨眼。
△ 一澤信三郎帆布與「蟲製作」推出的合作款阿童木主題帆布包,上面印著阿童木的頭像。圖片來源 | asianbeat.com
他的公司仿佛在京都的漫長時光中停滯,傳統的技術、傳統的師徒方式、傳統的客戶關係——這些供應商與他的家族締結了深厚的合作情誼,哪怕是在他深陷官司的時候,也公開聲明,支持了他的新品牌。
連店鋪,他也只願意開一間,因為離工廠近,可以合理節約成本,維持售價。那些想要訂購帆布包的顧客,如果沒有機會拜訪本店,就只能趁著一澤信三郎到某個城市的百貨店做 pop-up store 的時候掃貨,或者去官網訂購——但是線上系統只支持填寫訂購表單,然後由工作人員發送實體信件到戶,再通過各類結算方式付款。至於收貨?沒有庫存的話,可能得等上兩個月。
△ 一澤信三郎帆布,全球只有京都一間店。圖片來源 | 一澤信三郎帆布
稍有變化的,可能只有增加了適配手機的側袋,或者紋樣,以及增添了麻布料——這是他太太的建議。
△ 一澤帆布曾經為一個商店製作的包袋,直到今天,這個包型依然在銷售,只是多了一個側袋。圖片來源 | 一澤信三郎帆布
「我是個落後於時代的人。」一澤信三郎迄今還在使用翻蓋手機。他不肯透露具體的營收數額,但他承認,年營收超過 10 億日元(約合 6652.6 萬元人民幣)。
如果稱讚一澤信三郎做了間不錯的「百年老店」,他可能會毫不客氣地給你一個稍帶嘲弄的眼神。
想在京都尋訪老店?那真是太容易不過了。根據日本企業信用調查公司 Teikoku Databank 2019 年發布的《老鋪企業實態調查》,京都有 1403 家百年老店。細尾真孝也提到,京都有太多創業五六百年的公司了。所以,想稱讚有 114 年歷史的「一澤信三郎」帆布,「老店」招牌似乎沒有太多說服力。
「一澤信三郎帆布」的前身「一澤帆布」,由一澤信三郎的曾祖父一澤喜兵衛創辦,當時他只是用縫紉機縫製一些運動襯衫和裝工具(牛奶瓶、酒瓶、木工工具等)的小包袋。
喜兵衛的兒子常次郎正式確立了帆布包這個核心商品,他算是家族裡第一個認真鑽研技藝的職人,在 1000 日元可以建一座房子的時候,他花 400 日元買了縫紉機,開始為周邊的店鋪製作帆布包。牛奶店、藥店、賣酒的店、木工……這些顧客帶著他製作的帆布包騎著自行車,就像他的戶外廣告牌一樣,也在為「一澤帆布」提升認知度。
「一澤帆布」品牌打響知名度,則是通過登山包、帳篷等戶外用品。第三代一澤信夫將帆布包的客群擴大到年輕人與觀光客,第四代一澤信三郎於 1980 年繼承家業之後,不斷改善工作環境,比起老款包,他為品牌加入一些設計元素,又將公司從 20 多人擴充到 70 人左右。
自 1905 年創業至今,這家工坊始終保持手工作業。使用的材料,主要是棉帆布與麻帆布。一澤信三郎選用專門訂購的一等品棉質帆布,並開發了 15 個顏色,麻帆布則有 6 個顏色。染色也是與常年合作的染色工廠合作,添加防水液材料,不斷試錯後,確定了一套加工流程。
△ 如今,一澤信三郎帆布包型簡潔,同一個包型的主要區別在於顏色與大小。圖片來源 | 一澤信三郎帆布
縫紉帆布的絲線,採用了在南極搭的帳篷都會使用的同種絲線——堅韌、不易斷,隨著時間流逝,絲線收緊,強度反而會增加;色彩上,它也會隨帆布包一同褪色。
一澤信三郎沒有自己的設計師,所有帆布包都是由公司全體員工一同討論、設計、試用、改進。每個月,公司會開一次新品試用會。
2001 年至 2011 年這 10 年間,圍繞一澤信夫的兩封遺囑,他的兒子們為了經營權、股權產生了激烈的爭奪。2004 年信三郎被判敗訴,被迫離開「一澤帆布」,2006 年帶著舊部職人建立「一澤信三郎帆布」。此後,信三郎的妻子再度就遺言一事提起訴訟,於 2009 年勝訴,二人得以回歸一澤帆布。由此,一澤信三郎的新帆布品牌才和老的「一澤帆布」品牌統一。
如今,「一澤信三郎帆布」之下有三個子品牌:純色棉帆布製品叫「信三郎帆布」,印花棉帆布與麻帆布製品叫「信三郎布包」,復刻從前職人作品的帆布包叫「一澤帆布制」。「信三郎帆布」這幾個字,出自一澤信三郎的手書。
△ 一澤信三郎帆布的 3 個子品牌都有不同的布標。圖片來源 | 一澤信三郎帆布
未來預想圖、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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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澤信三郎(Ichizawa Shinzaburo)
一澤信三郎帆布社長
Q: 讓顧客們耿耿於懷的,可能還是一澤信三郎帆布只有一間店。
A: 如果開新店,需要更多的職人,剛才你們也參觀了工坊,職人不是那麼好培養的,要花時間。如果是在上海、東京或者其他地方開店的話,我們必須做出同樣品質的包。可是,要成為獨當一面的職人,需要花 5 年、15 年,甚至更久。
就像我們的包,我們也沒有數過它的種類。如果我們花錢用電腦、全自動機器來做我們的包,確實一天可以做幾百個,甚至上千個。可是這樣就要減少包的種類,對客人來說,這就沒意思了。客人來我們店,會看見各種各樣的包,很齊全,他可以選擇最喜歡的。現在的企業的潮流是大量製作、大量銷售——大部分企業都在這麼做,這真無趣,感受不到人做的東西的溫度。我們職人,並不是用電腦全自動做包,而是要手動操作機械來做。
Q: 為什麼要花 5 到 15 年這麼長時間去培養一個職人?究竟是在培養什麼呢?
A: 做包看似簡單,實際上是很複雜的工作。那兩個人的小組,要負責做 30 個種類的包,這其中,包括 15 種顏色的棉,6 種顏色的麻,還有數不盡的紋樣。想想 30 乘以各種顏色吧,它們還有不同顏色的包邊和線。有時,他們也會同時做 3 種不同的包。總之工作比想像中複雜。
我們這裡很有趣的一點是,每兩個人的小組會同時做各種各樣的包,所以不會像麥當勞的流水線那樣,每個人負責一個領域、有工作流程手冊。如果這些人只做一種包,每個人只負責一個工序,這份工作會變得很無趣。不斷去完成一個包,要自己思考不同種類包的各種設計和工序,這對職人來說比較有成就感,所以說,這個工作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
△ 在一澤信三郎帆布,職人成對搭檔工作,分工完成一個布包的所有流程。攝影 | 趙慧
△ 做輔助工作的職人的工具袋。攝影 | 趙慧
△ 職人們使用的五金組件。攝影 | 趙慧
△ 職人們使用的剪刀,小剪刀是大剪刀經年累月使用後磨成的樣子。圖片來源 | 一澤信三郎帆布
大家都在大量生產,在思考怎麼減少成本、提高營業額。但我覺得,做事要考慮獨立性、專業性。我們的帆布包,不會輸給任何地方。很多地方在搞大量生產、大量銷售甚至特價銷售,開始明明賣著高價,一有庫存就當成特價品賣掉——這種思考方式是不行的,明明需求有多少做多少就行了,就是東西做太多了,地球才越變越奇怪。
Q: 日本有所謂的職人文化,京都也有很多職人,你也管理著很多職人。你覺得要成為一個優秀的職人,需要具備什麼樣的條件?
A: 京都現在是個觀光城市。本來這裡有很多職人,如今也在減少,被大量生產的東西壓制住了。商品一旦流通起來,職人就沒法跟客人直接接觸了。
我覺得成為職人的條件,第一是對做東西要有熱情、感興趣,與性別、學歷無關。我們招人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筆試——如果筆試的話,估計全部人都會被淘汰掉,因為誰也回答不了我出的問題。我們招人,數數隻要能數到 50 就行了。總而言之,就是精神點,對做東西感興趣,性格開朗、溫和。
以前那些「白領」,也就是穿西裝的那些人,看起來社會地位都是屬於比較上層的。現在,特別京都這一帶,人們對職人的看法慢慢改變了。做日本料理的人,還有做庭院和小院子的人都是職人。小時候大家對職人沒有什麼羨慕的感覺,覺得職人比較髒,還是白領比較令人羨慕。但是現在正相反,職人比白領更受重視,希望能成為職人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多了。現在日本面臨人口老齡化,出生率也低,有一些年輕人願意來從事這個行業,這是個好事。
Q: 你遇到過比較大的困難是什麼?
A: 最初是職人這個工作比較受人輕視,想要召集優秀的職人比較困難,但是現在不同了,比較好招到優秀的職人。要說最大的困難,就是我們用天然的棉麻材料。它們不會腐爛,也不會因緊縮、膨脹變形,能量產,染色的話也不褪色,線也不會鬆掉。以前沒有那麼多化工製品的時候,這種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化工製品越來越多之後,做材料的地方可能突然不做這種天然材料了,怎麼把原材料弄到手,怎麼確保材料的量足夠,變得越來越困難。
Q: 一澤家族的帆布包是什麼時候開始在日本流行起來的?
A: 之前我們主要給醫生,或者賣酒的、開商店的專業人士做包,中間有段時間是做專業的登山包。1970 年代前後,社會風潮發生變化,服裝突然變得比較休閒化了,這也是帆布包比較適合搭配的服裝風格。之前男人都是不拿包的,最多帶著包袱皮。但慢慢地,男人手上會拿幾個包,日常也會開始使用帆布包了。我們就順應客人需求的變化,在產品上做了些改變。
但我還是覺得,我們公司本身並沒有做特別多的改革,我不想大量生產製造,不想大量開店,還是現在的這種工作方式讓我們比較有成就感,我也不想改變目前公司的狀態,還是以這樣的節奏繼續發展下去比較好。
也正因為沒有太多變化,我們三五十年前製作的包袋,哪怕公司沒有設計圖了,現在還可以復刻出來。當然也有特別的紋案,可能是為某個紀念活動專門去染的——那是當年特製的顏色。如果大量生產的話,就必須外包或者有很多關聯公司,就沒法維持現在的質量。
Q: 你是家族生意的第四代傳人,你怎麼看職人的家業傳承?
A: 我出生的時候,做包的工廠跟住的地方是同一個地方。以前日本這種業態比較多——住房跟工作場所一體化,估計中國古代也是這樣子。我從出生開始就聞著帆布的味道,聽著機械的聲音長大。一開始,我並沒有繼承家業的想法,也去了其他公司上班。但最終我想,如果我不回來繼承家業的話,這個事業是不是就會荒廢掉了。隨著時代不同,有時客人多,有時客人少,但一直會有對我們產品感興趣、使用它的人。
我們現在有 114 年的歷史,但在京都,有很多歷史更悠久的老店。本業的確非常重要,但時代慢慢在改變。就比如一開始來的客人跟現在的客人是不同的,當然一開始也沒這麼多人來。我們也要做順應時代的東西。你會看到一些兩三百年的老店規模也沒有變得很大——規模越大,浪來得越大。但我感覺比起創業,出生在這種家庭還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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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趙慧、米川健 | 編輯: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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