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的慶曆新政開宋學精神的「革新政令」與「創通經義」之兩端,並且寄其精神於學校。「革新政令」至荊公而止,「創通經義」與興辦學校則使儒學得以復興,成就了宋元明時期的新儒學。範仲淹可謂宋代復興儒學的第一人。
範仲淹具有鮮明的民本意識,這與其青少年時期的經歷有關。他少小而孤,從母在異姓家中長大,《范文正公集·年譜》記載他二十一歲始寄居長白山僧舍苦學,在此之前可能因貧寒而無緣於讀書,當他二十七歲登進士第時,仍是「長白一寒儒」。這種經歷使他深知民間疾苦、社會利病。他「少有大節」,「慨然有志於天下」,在進入仕途後,始終「憂其君」「憂其民」,而「憂其君」也是憂君主不能「進賢授能」,為民行善政。
「民」在範仲淹的思想中,就是士、農、工、商「四民」。在他所作的《四民詩》中,他對農(「制度非唐虞,賦斂由呼吸。傷哉田桑人,常悲大弦急。一夫耕幾壟,遊墮如雲集。一蠶吐幾絲,羅綺如山入」)、工(「可甚佛老徒,不取慈儉書。竭我百家產,崇爾一室居」)、商(「桑柘不成林,荊棘有餘春。吾商則何罪,君子恥為鄰」)在當時所受的壓迫、所處的窘境,給予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流傳較廣、童稚能誦的《江上漁者》「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裡」,也是他「憂其民」的心懷袒露)。他所希望的是進行改革:「琴瑟願更張,使我歌良辰。」
作為「四民」之一的「士」,是範仲淹自身所處的一個階層。他認為「士」在社會中所應得到的待遇是:「前王詔多士,鹹以德為先。道從仁義廣,名由忠孝全。美祿報爾功,好爵縻爾賢。黜陟金鑑下,昭昭媸與妍。」(《四民詩》)也就是說,君主要以仁義忠孝、賢能功績為標準而授予「士」之爵祿,「進賢授能」,與君主「共理天下」。但是,當時的境況卻是「此道日以疏,善惡何茫然」(《四民詩》),也就是說,自秦漢以來,儒家之「道」日益荒疏,善惡失去準衡,「士」之升遷黜陟不是以仁義忠孝、賢能功績為標準。雖然「君子不斥怨,歸諸命與天」,但是「術者乘其隙,異端千萬惑」,由此造成了士風與吏治的敗壞:「學者忽其本,仕者浮於職。節義為空言,功名思苟得。天下無所勸,賞罰幾乎息。」這種境況給儒學帶來的危害是:「禆灶方激揚,孔子甘寂默。六經無光輝,反如日月蝕。」(《四民詩》)這裡的「禆灶」(春秋時期鄭國言「陰陽災異」者,子產以「天道遠,人道邇」批判之)喻指佛老。範仲淹在此所說的佛老「激揚」、孔學「寂默」、「六經無光輝」,也正是稍後王安石與張方平的那段問答所反映的情況:「一日,(荊公)問張文定公曰:『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聖后絕無人,何也?』……文定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焉。』公欣然嘆服。」(宗杲:《宗門武庫》)在佛老激揚、「儒門淡薄」的情況下,範仲淹發出了復興儒學的呼聲:「大道豈復興,此弊何時抑?」儘管是「昔多松柏心,今皆桃李色」,但是「願言造物者,回此天地力」。範仲淹的慶曆新政,就是要擔當「造物者」之功,「回此天地力」,復興儒學。
在範仲淹的思想中,民本、士風、吏治與復興儒學是密切結合在一起的。要使「琴瑟更張」,百姓歌詠「良辰」,就必須端正士風,整飭吏治;而要整飭吏治,「舉縣令,擇郡守」,又必須「慎選舉」,即改革科舉考試的方法,不是以辭賦、墨義來取士,而是據經旨、策論來選拔真正的人才,「取以經濟之士」;而「取以經濟之士」,又必須「敦教育」,即興辦學校,「教以經濟之業」,授以「明體達用之學」。這種「明體達用之學」,已經不是「學者失其本」的「泛濫詞章」,也不是「功名思苟得」的進士場屋之學,而是能夠認明儒家之經旨而經世濟民之學;它所培養出來的「士」,雖然須通過科舉考試而進入仕途,但他們的目的不是考取「功名」、達身「富貴」(《范文正公集》卷二《鄱陽酬泉州曹使君見寄》:「吾生豈不幸,所稟多剛腸。身甘一枝巢,心苦千仞翔。志意苟天命,富貴非我望」),而是把儒家之道「舉而措之天下,能潤澤斯民」。這種儒家之「士」即孔門弟子曾參所謂「仁以為己任」者,把個人的禍福得失置之度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仕途的順逆沉浮不能改變其志向,故「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們將此作為自身的終極關懷、內在價值,因此,他們雖然「進亦憂,退亦憂」,但仍不失為「道義之樂」。這種「明體達用之學」,就是宋代所復興的新儒學。
「宋初三先生」先後遊仲淹之門,他們受範仲淹的激勵、延聘和推薦,將其復興儒學的精神付諸治學和講學之中。據《范文正公集·年譜》,天聖三年(公元1025年),範仲淹在《奏上時務書》中已提出了「救文弊」「重三館之選」。兩年之後,他又在《上執政書》中明確提出了「慎選舉,敦教育」,「呈試之日,先策論以觀其大要,次詩賦以觀其全才」,「深思治本,漸隆古道」。此時他正在南京應天府掌府學,「常宿學中,訓督學者,皆有法度」,「明體達用」的教學之法在此時當已有其雛形。《范文正公集·年譜》引《東軒筆錄》云:公在睢陽(南宋時金改南京為睢陽)掌學,有孫秀才者索遊,上謁公,贈錢一千。明年孫生復謁公,又贈一千。因問:「何為汲汲於道路?」孫生戚然動色曰:「母老無以養,若日得百錢,則甘旨足矣。」公曰:「吾觀子辭氣非乞客,二年僕僕所得幾何,而廢學多矣。吾今補子為學職,月可得三千以供養,子能安於學乎?」孫生大喜。於是,授以《春秋》,而孫生篤學不舍晝夜,行復修謹,公甚愛之。明年公去睢陽,孫亦辭歸。後十年間,泰山下有孫明復先生,以《春秋》教授學者,道德高邁,朝廷召至,乃昔日索遊孫秀才也。(又見《宋元學案·泰山學案》附錄)這一段範仲淹與孫復的因緣際會,實乃宋代儒學復興的一個重要契機。範仲淹對索遊的「孫秀才」給予同情、幫助,補以學職,授以《春秋》,激勵他「安於學」,這與範仲淹因自身的苦學經歷而同情「寒儒」很有關係。《宋元學案·泰山學案》載:孫復「四舉開封府籍,進士不第,退居泰山,學《春秋》,著《尊王發微》十二篇」。孫復在睢陽兩次上謁範仲淹,當是孫復四舉而進士不第之時,他在泰山「學《春秋》」,當始於範仲淹在睢陽「授以《春秋》」。孫復不負範仲淹所望,在泰山苦學十年,成為復興儒學的「宋初三先生」之一。
附:
範仲淹與宋學的復興(共2講)
主講人:李存山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主持人:梁 濤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第1講:2020年10月24日(星期六)19:30 – 22:30
騰訊會議ID:159 397 506(備用:353 869 137)
第2講:2020年10月25日(星期日)19:30 – 22:30
騰訊會議ID:892 590 219(備用:957 696 853)
主講人介紹:
李存山,1951年生於北京市,1978至1984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本科和中國哲學史專業的研究生。畢業後到中國社科院《中國社會科學》雜誌社工作,曾任哲學編輯室主任、雜誌社副總編輯。2001年調入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現兼任中華孔子學會副會長、《中國哲學史》雜誌主編、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主要研究中國傳統哲學、儒家文化,著有《中國氣論探源與發微》、《商鞅評傳——為秦開帝業的改革家》、《中華文化通志·哲學志》、《智慧之門·老子》、《中國傳統哲學綱要》、《氣論與仁學》、《範仲淹與宋學精神》等,發表學術論文二百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