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麗70年 奮鬥新時代·基層蹲點記
「戴總好!」
上午10點,一身中山裝打扮的戴斌出現在北京理工大學國防科技園的會議室裡,他看起來像個企業家。實際上,他的身份是該校技術轉移中心主任。但是在北理工,相比於「主任」,大家更習慣稱呼他為「戴總」。
會議桌的對面坐著青年「千人計劃」、北京理工大學集成計算材料工程(ICME)中心主任王俊升,他們要談的是王俊升手裡的一個鋁鋰合金項目轉化後,科技人員的股權激勵問題。
做了30年的高校科技成果轉化,戴斌覺得自己像是為科技人員和市場牽線的「紅娘」。
30年走來,戴斌感慨頗多。他回憶起1980年,中科院物理所核聚變專家陳春先仿效美國矽谷公司,在中關村辦起了「服務部」,打響中關村創業第一槍。改革之初,就因為陳春先每月給員工多發7—15元津貼,等於漲了1—2級工資,有人寫了聯名信,說他「損公肥私、不務正業,腐蝕幹部」。
現在,科技人員股權問題終於可以攤到桌面上,不用再偷偷摸摸了。戴斌比以前繁忙了很多。
1988年5月,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獲批,「中關村」正式誕生,壓抑多年的創業熱潮就此噴湧。那時,戴斌自己也做起了科技成果轉化工作。
如今,「一區十六園」的中關村,匯聚了1萬個天使投資機構、2萬家創新企業、3萬名海歸人才,貢獻出北京四分之一的GDP,企業總收入突破5萬億元,其中,坐擁321家上市公司、70家「獨角獸」企業,佔據中國「獨角獸」企業半壁江山。而作為創新風向標的「中關村指數」則顯示,中關村每平方公裡的投資額,已然超越矽谷。
一座中關村,半部改革史。
僅僅過去了30年。翻天覆地,一瞬之間。
等一陣大風來
從地鐵4號線中關村站A口出來,到中關村創業大街,20分鐘內要步行穿過4條街。海龍大廈、鼎好商城等,電子賣場已是人潮散盡一路走過,向西的創新大廈、理想國際大廈裡,愛奇藝、新浪等網際網路巨頭依舊站立潮頭,不遠處的創業大街,年輕的面龐浮現著未來和可能……
一路走來,就像走過傳統電子產業和網際網路產業的迭代歷史。
1992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的馮軍,懷揣220元錢,租下了中關村四海電子市場的半個櫃檯,他提著鍵盤、機箱走進店鋪,對每位老闆都面露笑意並重複著同樣的話:「我只賺你五塊錢。一個月內你賣不出去,我保證退款。」
最終,攤主們在馮軍水滴石穿的意志面前敗下陣來,並送他綽號「馮五塊」。後來,馮軍的公司有了個響亮的品牌——愛國者。
每次經過這裡,戴斌都仿佛看到20多年前那些每天騎著一輛堆滿鍵盤、機箱的三輪車,沿著商鋪挨個叫賣的年輕人。
學飛彈設計的戴斌也是其中之一。
1978年10月,大一新生戴斌到北理工飛行器工程系報到,兩個月後,十一屆三中全會舉行,他從學校高音喇叭聽到這個消息,字字珠璣,如同戰鼓一樣擂在他的心間。
讀研究生的時候,他跟同學搞起了科技服務公司,1988年的初春,上海A型肝炎大流行,他跟同學立刻研發了一個簡陋的消毒液發生器,本來想銷往上海,結果無人問津,全堆在了庫房。「那時候想做科技轉化,但技術落後,根本沒有什麼可轉化的空間。」戴斌說。
「最難的是觀念的轉變。」戴斌說,「科技人員下海創業,在當時是不被接受的。」
「在計劃經濟的時候,科研單位的科技人員給人的印象是什麼?就是研究室裡搞研究,看資料,或者在實驗室裡做實驗,你怎麼能去賣東西?」曾經參與過中關村建設的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段柄仁回憶說。
直到2010年,這種觀念還很常見。那年,戴斌相中了一個北理工的項目,但是這個項目負責人對轉化一直扭扭捏捏,到2015年才轉化成功。「北理工是傳統國防院校,許多教師一輩子搞科研。在他們眼中,教師就應該兢兢業業搞研究,辦企業或做產業要麼被認為『不務正業』,要麼就是『學術能力不強』。甚至有人認為,做轉化工作會影響教學,辦企業可能導致科研經費流失。」
「風」吹過來了嗎?為等這一陣大風來,戴斌等了將近20年。
2009年3月,國務院批覆北京市建設中關村國家自主創新示範區,體制機制改革和先行先試的「春風」吹暖了北理工。隨後,財政部和科技部發布的《中關村國家自主創新示範區企業股權和分紅激勵實施辦法》等文件,為北理工的改革奠定了政策基礎,北理工科技成果轉化管理辦法等學校規章也相繼出臺。
機制變化使一批「鎖在柜子裡的科研成果」得到解放,轉化為新產品進入了市場。
公司研發的毫米波探測雷達遠距離電力線探測技術,在2005年完成基礎概念研究後就被「養在深閨」。2013年8月,公司重啟項目,3個月研製完成了兩套毫米波探測雷達原理樣機,並交付甲方單位試用。2014年,甲方單位已採購4套,並計劃全年小批採購50套。
企業出走背後
1995年,戴斌進入北京理工大學產業總公司,從那時起,他所做的工作就是架起從實驗室到流水線的橋梁。
3年後,清華留美博士張朝陽把搜狐和風險投資這個「新物種」帶進了村。而在此前,北理工的企業都是靠著利潤滾動經營來維持公司運轉。
那時,「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常常上演。
其中一件事成為戴斌不可磨滅的痛。當時,北理工轉化了一個電磁幹擾濾波器項目,市場前景很不錯,但面臨著巨大的資金壓力。此時,一位寧波的私人企業家投資400萬元,成了公司的大股東,公司也最終脫離了北理工。
如同把自己養大的孩子拱手送人,戴斌備受打擊。自那之後,每當這些公司遇到資金問題,戴斌都想方設法籌措資金,自己沒錢,先拿房子抵押,行不通再拿個人信用貸款。
「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現在,那個公司絕對不會走。」在戴斌眼裡,如今的投資環境早已今非昔比。
2016年,北理工成立北京理工技術轉移有限公司,組建理工導航、理工微電等5個學科性公司,作價約6000萬元,引入教師和社會投資1億多元……為這些初創的技術企業撐起大傘。
王俊升說話慢條斯理,做事不急不忙。但在成立公司這個問題上,他卻覺得不能再等了。他手裡拿著兩份文件,一份是廣西一家鋁業公司的戰略合作計劃書,一份則是成立公司的策劃書。他對戴斌說,要抓住這個機遇儘快量產。
王俊升是個海歸博士,畢業後在美國的一家鋁業公司一直研究應用在飛機和航空飛行器上面的鋁鋰合金,也正是中國C919飛機需要用的新材料,可惜的是,中國並沒有掌握這項核心技術,在技術封鎖的情況下,如果要從美國進口,意味著大飛機成本會變得無比高昂。
王俊升決定回國,把這個科研難題攻克,難題是攻克了,量產卻成了大問題。
「如果只是做個樣本,發論文,在實驗室裡就能實現,但如果要檢驗是否能量產,光靠一兩個科學家是搞不定的,就需要資金投入、公司介入。」王俊升說。
七旬院士「下海」背後
毛二可,中國工程院院士,雷達專家。
在我國雷達研究領域,毛二可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他領銜的團隊自主研發了多種新體制雷達、導航終端接收機和晶片等系列產品。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身份,北京理工雷科電子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的股東。
「終於獲批了。」2011年,工信部根據中央有關部委在中關村示範區頒布實施的股權激勵政策,批覆同意了北理工報送的一個股權激勵方案。77歲的毛二可喜上眉梢。
在方案裡,北理工擬將一項發明專利投資到以毛二可為核心組建的北京理工雷科電子信息技術有限公司,並將該專利所佔理工雷科股份的30%,獎勵毛二可等6名核心技術人員。
這是中關村示範區內,中央高校首個獲批的股權激勵方案。「喊了這麼多年的股權激勵,終於落地了。」拿到批覆時,戴斌百感交集。複雜情緒的背後,也是戴斌在做轉化時實打實踩過的一個坑。
2002年,戴斌篩選了一批極具應用前景的項目,包括信息安全、電動汽車等。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他們找到了合作方,成立了集團公司,招兵買馬,準備大幹一場。
一開始,公司發展勢頭不錯,北京奧運、上海世博等大型活動都在使用這些技術。但奇怪的是,大型活動一結束,公司效益就急轉直下。
後來,戴斌發現了問題的癥結,即沒有真正調動科技人員參與科技成果轉化的積極性。
戴斌說:「當時,科研人員考核還是學校技術人員考核體系,成果轉化並沒有考核體系。同時,產業化公司裡邊科研人員沒有決策權和科研經費,說白了就是責權利不一致。」
「一定要讓科技人員在科技成果轉化的鏈條中,明確責任,擁有權利,同時還能保證利益。」戴斌說。
從一開始沒有好技術轉化,到有了好技術留不住,再到有了好技術活不長……技術轉移「紅娘」戴斌30年踩過的坑、蹚過的雷,印證著中關村創新改革的一次次突破。
歷經改革開放40年,有人無限感慨地表示:「農村改革是小崗村首開先河,科技領域則是中關村首當其衝。這座科技之城,必將成為永久的風口之地。」
抱著「幹好了成鑽石,幹不好就甘當鋪路石」的初代創業者或許想不到,當年他們燃起的創業星火,如今已沖天燎原。
「石頭」已矣,鑽石粲然。
本報北京4月17日電
《中國教育報》2019年04月18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