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話 ] - 甌北詩話 卷二

2021-02-08 水雲心

 ●卷二

 

◎杜少陵詩

 

杜少陵一生窮愁,以詩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傳古體三百九十首,近體一千六首而已。使一無散失,後人自可即詩以考其生平。惜乎遺落過半!韓昌黎所謂"平生千萬篇,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此在唐時已然矣。

 

幸北宋諸公,搜羅掇拾,匯為全編。呂汲公因之作年譜,略次第其出處之歲月,頗得大概。黃鶴、魯之徒,乃又為之年經月緯,一若親從少陵遊歷者,則未免穿鑿附會,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開卷即以《贈韋左丞》為第一首,謂"此首布置最得正體,前賢皆錄為壓卷"雲。然此詩乃詣京師考試報罷,將出都之作,則天寶六七載事也。王洙本則以《遊龍門奉先寺》為首。龍門在河南,公遊東都,在開元之末,則此詩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閒袞州官舍,有《登袞州城樓》詩,雲"東郡趨庭日",則又在遊東都之前,自應列在卷首,而以《望嶽》、《遊南池》、《宴歷亭》諸詩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後。又《前出塞》為秦、隴兵赴交河而作,尚是開元中事。《後出塞》為東都兵赴薊門而作,末章明言安祿山將反,先脫身逃歸,則是天寶十四載之事,此當在首卷《兵車行》之後。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詩內,謂在秦州時追述者。此有何據耶?皆編次之誤也。

 

宋子京《唐書杜甫傳贊》,謂其詩"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大概就其氣體而言。此外,如荊公、東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嘆以為不可及,皆未說著少陵之真本領也。其真本領仍在少陵詩中"語不驚人死不休"一句。

 

蓋其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

 

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微之謂其薄《風》、《雅》,該沈、宋,奪蘇、李,吞曹、劉,掩顏、謝,綜徐、庾,足見其牢籠萬有。秦少遊並謂其不集諸家之長,亦不能如此。則似少陵專以學力集諸家之大成。

 

明李崆峒諸人,遂謂李太白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學力。此真耳食之論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則不快者。此非性靈中本有是分際,而盡其量乎?

 

出於性靈所固有,而謂其全以學力勝乎?今姑摘數條於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險至十二三分者,略為舉隅,學者可類推矣。

 

一題必盡題中之義,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馬》,既言"竹批雙耳"、"風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聽許十一彈琴》詩,既雲"應手錘鉤,清心聽鏑"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氵幸,飛動摧霹靂。"以至稱李白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稱高、岑二公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稱侄勤詩"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登慈恩寺塔》云:"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赴奉先縣》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北徵》云:"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述懷》云:"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題中應有之義,他人說不到,而少陵獨到者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三川觀水漲》之"聲吹鬼神下,勢閱人代速。"《送韋評事》之"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劉少府畫山水障》之"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溼,真宰上訴天應泣"。《韋偃畫松》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鐵堂峽》之"徑摩蒼穹蟠,石與厚地裂。"《木皮嶺》之"仰幹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路幽必為鬼神奪,拔劍或與蛟龍爭。"《登白帝城樓》之"扶桑西枝封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扶桑在東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東影",正極言其地之高,所眺之遠。皆題中本無此義,而竭意摹寫,寧過無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險之句,所謂十二三分者也。至於尋常寫景,不必有意驚人,而體貼入微,亦復人不能到。

 

如東坡所賞"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等句,若不甚經意,而已十分圓足,益可見其才力之獨至也。

 

自初唐沈、宋諸人創為律體,於是五字七字中爭為雄麗之語,及盛唐而益出。

 

如賈至《早朝大明宮》之作,少陵、王維、岑參等皆有和詩,詩中皆有傑句是也。

 

杜詩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一聯為最。東西數千裡,上下數百年,盡納入兩個虛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則"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亦有氣勢。至嶽陽樓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無不推為絕唱。然春秋時洞庭左右皆楚地,無吳地也。若以孫吳與蜀分湘水為界,則當雲"吳蜀東南坼"。

 

且以天下地勢而論,洞庭尚在西南,亦難指為東南。少陵從蜀東下,但覺其在東南故耳。又七律中"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古今",亦是絕唱。然換"三峽"、"錦江"、"玉壘"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則此數聯亦不無可議;以此等氣魄從前未有,獨創自少陵,故群相尊奉為劈山開道之始祖,而無異詞耳。自後亦竟莫有能嗣響者。東坡舉歐陽公"蒼波萬古流不極,白鳥雙飛意自","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樂耕耘",及坡自作"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露布朝馳玉關塞,捷書夜到甘泉宮",謂可以繼之,然聲調已稍減。元人《月夜登樓》一聯"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露寂無聲",近時朱竹"絕頂蛟龍晴有氣,虛堂神鬼晝無聲",似較勝宋人也。鄙作《觀西廠煙火》云:"九邊塵靜平安火,上苑春開頃刻花。"亦頗近之。他如《滇南從軍》云:"一軍皆甲晨聽令,萬馬無聲夜踏邊。"《宿馬山祥符寺》云:"半夜月明鴉鵲警,九霄風急鬥星搖。"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裡,又能聲出金石,則惟陳恭尹廣州鎮海樓一聯"五嶺北來山到地,九州南盡水連天"。雖少陵亦當視為畏友也。

 

杜詩又有獨創句法,為前人所無者。如《何將軍園》之"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沈槍",《寄賈嚴二閣老》之"翠乾危棧竹,紅膩小湖蓮",《江閣》之"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南楚》之"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新晴》之"碧知湖外草,晴見海東",《秋興》之"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古詩內亦有創句者。如《宿贊公房》之"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縣高齋》之"上有無心,下有欲落石",《鄭典設自施州歸》之"攀緣懸根本,登頓入天石",《閬山歌》之"鬆浮欲盡不盡,江動將崩未崩石",以及《石龕》之"熊罷咆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皆是創體。至如《杜鵑行》之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安有杜鵑",此究是題下注語,而論者引樂府"魚戲荷葉南,魚戲荷葉北",以為杜詩所仿,則又信杜太過矣。試思"西川"四句,與全首詩中意,有何關涉耶?

 

李、杜詩垂名千古,至今無人不知,然當其時則未也。惟少陵則及身預知之。

 

其《贈王維》不過曰"中允聲名久",贈高不過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獨至李白則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其自負亦名:"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似已預識二人之必傳千秋萬歲者。贈鄭虔雖亦有"名垂萬古知何用"之句,然猶是泛論也。此外更無有許以不朽者。蓋其探源氵斥流,自《風》、《騷》以及漢、魏、六朝諸才人,無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較,自覺己與白之才,實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以一語吐露,而不以為嫌。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時,青蓮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陽冰序謂其詩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則名滿天下可知。而少陵雖流離困厄中,名亦與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謂時人稱為李、杜者也。同時已有任華者,推奉二公,特作兩長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見二公之同時齊名矣。其後韓昌黎亦李、杜並尊。《調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石鼓歌》云:"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醉留東野》云:"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酬盧夫》云:"遠追甫白感至П。"《感春》詩云:"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是其於二公固未嘗稍有軒輊。至元、白,漸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雲,是時李白亦以能詩名,然至於"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香山亦云:李白詩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詩"可傳者千餘首。貫穿千古,縷格律,盡善盡工,又過於李焉。"自此以後,北宋諸公皆奉杜為正宗,而杜之名遂獨有千古。然杜雖獨有千古,而李之名終不因此稍減。讀者但覺杜可學而李不敢學,則天才不可及也。

 

黃山谷謂"少陵夔州以後詩,不煩繩削而自合。"此蓋因集中中"晚節漸於詩律細"一語,而妄以為愈老愈工也。今觀夔州後詩,惟《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蹟五首》,細意熨貼,一唱三嘆,意味悠長;其他則意興衰颯,筆亦枯率,無復舊時豪邁沉雄之概。入湖南後,除《嶽陽樓》一首外,並少完璧。即《嶽麓道林》詩為當時所推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則拙澀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嘗云:"魯直只一時有所見,創為此論。今人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矮人看場耳。"斯實杜詩定評也。

 

集中詠杜鵑共有三首,其編在入蜀後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為感明皇被李輔國遷居西內而作。其曰"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末雲"萬事反覆何所無,豈憶當殿群臣趨",固似為明皇而發。而夔州以後又有《杜鵑》二首,亦道其前為帝王,死後魂化為鳥,生子不自輔,寄百鳥巢,百鳥猶為哺之,而嘆其昔年曾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之紅,與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曆年間,明皇崩已久,豈又為之寄慨耶?說詩者未可逞己意而好為議論也。

 

《八哀詩》中《張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鎮荊州以後,專以風雅為後進領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僉載》:"曲江先論安祿山有反相,因其討奚、契丹兵敗,張守執送京師,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師,先誅莊賈;孫武習戰,猶戮宮嬪。守法行於軍,祿山不宜免死。'帝特謂曲江曰:'卿無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遂特赦之。其後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見,遣使祭之於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最關國事之大。乃杜詩中絕無一字及之。即新、舊《唐書》曲江本傳及守、祿山傳亦不載。豈出於傳聞而非實事耶?然劉禹錫疏有雲"罪謫官員,雖量移不得與內地。此例自九齡建議。故雖有識祿山必反之先見,而終身無子"雲。禹錫距天寶不甚相遠,且形之章疏,則此事又人所共見聞,而非鑿空撰出者。不知杜詩中何以遺之?而新、舊兩書亦不說及也。《資治通鑑》載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門酒內臭,路有凍死骨",此語本有所自。《孟子》:"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史記平原君傳》:"君之後宮婢妾,被綺,餘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厭。"《淮南子》:"貧民糟糠不接於口,而虎狼饜芻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宮室衣錦繡。"此皆古人久已說過,而一入少陵手,便覺驚心動魂,似從古未經人道者。

 

書生窮眼,偶值聲伎之宴,輒不禁見之吟詠,而力為鋪張。杜集中如《陪諸公子丈八溝納涼,則云:"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陪李梓州泛江》,有伎樂,則戲為豔曲云:"江清歌扇底,野曠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攜酒泛江》,有伎,則云:"復攜美人登彩舟,笛聲憤怨哀中流。"《戎州宴楊使君東樓》,則云:"座從歌伎密,樂任主人為。"《江畔獨步尋花》,至黃四娘家,則云:"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皆不免有過望之喜,而其詩究亦不工。如《陪李梓州豔曲》云:"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固已豪無醞藉。

 

《戲題惱郝使君》云:"願攜王趙兩紅顏,再騁肌膚如素練。"則更惡俗,殺風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營居宅。杜詩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韋尹》一首,自注"甫有故廬在偃師,公頻有訪問"雲。是杜曲、偃師,皆有少陵田宅,不知何以寄妻子於州?蓋因祿山之亂,河南、長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而託贊上人為覓棲止之所。先擇東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結茅於同谷。未幾入蜀,結廬於浣花江上。其後入巫峽,又有"前江後山根"之居。已而巫峽敝廬贈崔侍御。而至夔州,先寓西閣,旋卜居赤甲,又遷西,再遷東屯。此數年中,課辛秀伐木,遣信行修水筒,催宗文樹雞柵,使獠奴阿段尋水源,使張望補稻畦水,其辛勤較成都十倍矣。後將出峽,則以果園四十畝贈南卿史而去。以後流落湖、湘,並無突黔之地矣。後來東坡亦略似之。黃州則有臨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則有白鶴觀之居。儋州則又結茅與黎人雜居,亦隨地營宅,然坡以遷謫難必歸期,故然。少陵則偃師、杜曲尚有家可歸,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補選,乃不作歸計,處處書居,想以攜家不能遠涉之故。甚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畫,多在素壁。少陵《題玄武禪師屋壁》所謂"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是也。又有《題玄元皇帝廟》,吳道子所畫五聖像云:"冕旒俱秀髮,旌旆盡飛揚。"《通泉觀薛少保畫壁》,縣署後壁,亦有薛少保畫鶴,韋偃亦為少陵寓齋畫馬於壁,少陵皆有詩可考也。至如《劉少府畫山水障》,及贈韋偃詩我有一匹好東絹,請公放筆為直",則縑素矣。按《韻語陽秋》:"沙州龍興寺吳道子畫,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一壁作太子遊四門,釋迦降魔。"又張彥遠《名畫記》:"西京唐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變相》,道子畫也。"《東齋記》亦載蜀有大慈寺壁畫明皇《按樂十眉圖》。東坡詠王維畫,亦云:"今觀此壁畫。"又詩云:"應似畫師吳道子,高堂巨壁寫《降魔》。"是皆壁畫故事。

 

放翁有《嘉寺觀壁間文與可墨竹》詩。

 

宋子京修《唐書》,好取材於小說。《杜甫傳》云:"甫嘗醉登嚴武之床,呼其父字。武欲殺之,冠鉤於簾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劉後村據杜《哭嚴僕射歸櫬》,及《八哀詩》中有武一首,《諸將》詩中亦有正憶往時嚴僕射"一首,謂杜、嚴二公交情如此,豈有欲殺之理!此固確論也。然杜在嚴幕,亦實有不得意之處。如《立秋雨院中有作》云:"窮途愧知己,暮齒借前籌。已費清晨謁,那成長者謀。"《到村》云:"暫酬知己分,還入故林棲。"《遣悶呈鄭公》云:"曉入朱扉啟,昏歸畫角終。不成尋別業,未敢息微躬。"《池上晚眺》云:"何補參軍乏,歡娛到薄躬。"《宿府》云:"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簡院內諸公》云:"白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在王侯間!"則明明有"逝將去汝"之嘆。蓋二公少時,本以文字及戚誼深相交契,武初鎮蜀,杜來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歡然無間。及再鎮蜀,表杜為工部員外郎,參謀幕府,則已為其屬官。武氣岸自負,房以故相為其屬州刺史,即以屬禮待之。想其於杜,亦不復能如前此之闊略禮節。

 

而杜猶以故人自待,不免稍有取嫌之處。觀杜還張舍人織成褥段云:"嘆息當路子,幹戈尚縱橫。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肥輕。李鼎死岐陽,實以驕貴盈。本賜自盡,氣豪直阻兵。"杜區區一幕僚,何必引節鎮大官自戒!此蓋藉以諷武之驕恣,而杜之鬱郁不得意,亦可想見於言外矣。且既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嚴詩云:"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簡遂。"所謂"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晚將末契託年少,當面輸心背面笑。寄語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是必同官中有間之於武者。纖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於武死而哭其歸櫬,追憶交舊而列武於《八哀》詩中,則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從前一時小小縑疑,自不復介懷。讀詩者專信宋子京固非,專信劉後村謂二公始終無纖毫間隙,亦不必也。

 

士當窮困時,急於求進,幹謁貴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韓荊州書》,韓退之《上宰相書》,皆是也。杜集如贈汝陽王及韋左丞詩,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詩投贈,自無可議。至其《贈翰林張》云:"倘憶山陽笛,悲歌在一聽。"《上韋左相見素》云:"為公歌此曲,涕淚在衣襟。"《贈田舍人》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賴君才併入,獨能無意向漁樵!"《贈沈八丈》云:"徒懷貢公喜,颯颯鬢毛蒼。"幾於無處不乞援。然張等猶皆同氣類之人也。鮮于仲通,則楊國忠之黨,並非儒臣,而贈詩云:"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為其掌書記,杜送高詩:"請君問主將,安用窮荒為?"是固已薄翰之貪功邀寵矣;而贈翰詩則又諛之以"開府當朝傑,論兵邁古風",末又雲"防身一長劍,將谷倚崆峒",若不勝其乞哀者。可知貧賤時自立之難也。

 

詩人之窮,莫窮於少陵。當其遊吳、越,遊齊、趙,少年快意,裘馬清狂,固尚未困厄。天寶六載,召試至長安,報罷之後,則日益飢窘。觀其詩可知也。

 

《雨過蘇端》,端為具酒,則云:"濁醪必在眼,盡醉攄懷抱。"《晦日尋崔戢李封》,則云:"晚定崔李交,會心真罕儔。每過得酒傾,二宅可淹留。"《病後過王倚留飲》,則云:"惟生哀我未平復,為我力致美餚膳。"而所食者,不過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已。鄭重感謝,謂"主人情味晚誰似,令我手腳輕欲旋"。《程錄事還鄉攜酒饌來就別》,則云:"內愧不突黔,庶羞以給。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粒。"亦不過魚、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孫宰留具飯,則云:"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甚至向侄佐索米,則云:"已應舂得細,正想滑流匙。"又云:"甚聞霜薤白,重惠意如何?"則並乞及蔥薤矣。

 

在同谷親拾橡慄,至黃精不獲而歸,對兒女長嘆,其景況可想也。惟入蜀以後,前後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饑寒。崔明府見訪,來鄭公出郊,尚能留飲。夔州以後,又生事不給。《王十五前閣會》,則云:"病身虛俊味,何幸飫兒童!"孟倉曹饋酒醬二物,則有詩志惠。甚至園官送菜,而嘆其以苦苣馬齒,掩乎嘉蔬。

 

迨至湖南,則更流徙丐貸,朝不謀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飽而歿。天以千秋萬歲名榮之於身後,而鬥粟尺縑,偏靳之於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謂詩必窮而後工,此亦不然。觀集中《重經昭陵》、《高都護驄馬》、《劉少府山水障》、《天育驃騎》、《玉華宮》、《九成宮》、《曹霸丹青》、《韋偃雙松》諸傑作,皆在不甚飢窘時。氣壯力厚,有此巨觀,則又未必真以窮而後工也。

 

杜詩"坡陀金蟆,出見蓋有由。至尊顧之笑,王母不肯收。"按唐人陸勳《集異志》:"高宗患頭風,莫能療。有宮人陳姓者,世業其術,帝令其合藥。

 

方置藥爐,忽一蟆躍出,色如黃金,背有朱書'武'字,帝命放於苑池。"《集異志》本小說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實事。可見唐人小說,非盡無稽。後來東坡亦用徐佐卿等事,蓋少陵開其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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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同前〕 王元之在朝,與執政不足,作《江豚濤詩》譏肥大云:「食魚蝦少肥盾。」 又云:「江雲漠漠江雨來,天意為霖不幹汝。」俗云:「江豚出則風雨。」〔《古今詩話》〕   ●卷五十一·譏誚門中 苗臺符十六歲,張讀十八歲,同年登科,為鄭宣州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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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一•稱賞門卷十二•自薦門卷十三•投獻門卷十四•評論門一卷十五•評論門二卷十六•評論門三卷十七•評論門四卷十八•評論門五卷十九•雅什門上卷二十•雅什門下●卷十一·稱賞門太宗留意藝文,好篇詠。〔《雲溪友議》卷下〕 裴慶餘,鹹通末佐李北門為淮南幕。嘗同遊船,舟師誤以船篙水濺侍女衣,公變色。慶餘請為詩曰:「滿額鵝黃金縷衣,翠翹浮動玉釵垂。從教水濺羅裙溼,知道巫山行雨歸。」公喜,令歌者傳之。〔《古今詩話》又《唐賢抒情》謂李蔚守淮南日布衣孫處士作。〕 張祜有《觀獵詩》並《宮詞》,白傅稱之。《宮詞》云:「故國三千裡,深宮二十年。
  • [ 詩話 ] - 名山詩話 卷三
    蒿庵此語甚誤,苛論萊公,不考朱子《言行錄》分明正言,以為反語,以此說詩,甯非詩厄。萊公宰相,即有地起樓臺亦不為過,何必用反語譏之。蒿庵君子,乃有此失,下筆不可不慎。 朱柏廬贊陸放翁詩有云:「讀《劍南詩選》畢,忠君愛國憂世恤民之念,每飯不忘,雖老愈篤。放翁真人豪,亦文豪也。讀之殆不忍釋卷。」又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於放翁尤信。
  • [ 詩話 ] - 夢苕盦詩話 141-190
    然所著《石遺室詩話》三十二卷,衡量古今,不失錙銖,風行海內,後生奉為圭臬,自有詩話以來所未有也。近於三十二卷之外,復有續輯。海內詩流,聞石丈續輯《詩話》,爭欲得其一言以為榮。於是投詩乞品題者無虛日,至有千餘種之多。以杖朝之年,而辦此苦差,名之累人如此。捐資為石丈續刻詩話者,為上海鬱葆青君。鬱君別署餐霞散人,多金好客,每年春秋佳日,必宴客二次,餘亦坐上客之一也。
  • 【詩話文章】嚴羽:滄浪詩話(詩法及附錄)
    詩 法學詩先除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有語忌,有語病,語病易除,語忌難除。語病古人亦有之,惟語忌則不可有,須是本色,須是當行。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發句好尤難得。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看詩須著金剛眼睛,庶不呟於旁門小法(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辨家數如辨蒼白,方可言詩(荊公評文章先體制而後文之工拙)。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已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 [ 詩話 ] - 然脂餘韻 卷三
    二女士皆錢塘人。 武進湯雨生,三世殉國,一門忠義。而能詩工畫,又為風雅傳人。雙湖董夫人、碧春女公子,人多知之。《琴隱園集》中又有《斷釵吟》和其太夫人韻二首,序云:「甲子長至前二日,貽汾奉母住揚州瓊花觀。越日晨起,母口示《斷釵》二絕云:『美便無瑕斷亦休,曉奩宵枕夢悠悠。於今別有思親淚,記與釵時新上頭。」鏡非臺已悟空門,贈嫁釵簪半不存。三十九年千萬路,鬢絲絲斷玉還溫。』
  • [ 詩話 ] - 民權素詩話 其餘詩話
    ●豁詩話(豁)●萱園詩話(原名隨筆 卷)●日日詩話(箸超 原名《今日詩話》,著者託名古香,今更正之)●豁詩話(豁) 南京鐘鼓樓東有大鐘亭,清光緒年末造。有無名氏題壁云:「太息神州事,夷氛滿域中。睡獅何日醒?驚世一聲鍾。」是亦有革命之思想者。
  • 隨園詩話|卷十二(一)
    二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說出,便妙。盛復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符之恆《湖上》云:「漏日松陰薄,搖風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鄭璣尺《雪後遊吳山》云:「人來飢鳥散,日出凍雲升。」顧文煒《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殘花尚戀春。」
  • [ 詩話 ] - 然脂餘韻 卷五
    明玉客楚中,夢抵家,杳無人跡,惟見壁間題二絕句。醒後憶其詩句不祥,急束裝歸,而汪氏已物故矣。搜索箱篋,得《絕命詞》二章云:「寂寂花時鎖院門,綠窗風破月黃昏。海棠開落花無主,誰惜亭亭倩女魂。」「草草春風十七年,漫嗟紫玉竟成煙。他時卻扇重相見,珍重蕉窗話舊緣。」即夢中所見也。後屢議婚未諧。及官粵東,續弦李氏:卻扇之夕,容貌酷肖前妻,審其生辰,即汪之逝日。
  • 文物詩話:說鍾以及詠鐘的詩
    長安城西明寺鐘,寇亂之後,緇徒流離,闃其寺者數年,有貧民利其銅,袖鏈、鏨往竊鑿之,日獲一二斤,鬻於闤闠,如是經年,人皆知之,官吏不禁。後官徙其鍾別寺,見鍾平墜在閣上,即撲之,見盜銅者抱鏨儼然坐於其間,即已乾枯矣。從這則記載可見彼時的鐘為銅質;再則也可見彼時的銅鐘也鑄得十分巨大。盜銅的人每日竊-一二斤。
  • 古代詩話修辭論,愈與宮會和言隨意遺,以愈義為主
    大家好,我是康麥二,今天和大家來聊一下詩話修辭論、論言意關系所謂「言意關係」,一般指用字造語與詩意而言,也指語言形式與所表達內容、作者旨意的關係。他在《若溪漁隱叢話》前集中認為:「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為之,不可限以繩墨也,」(二)劉攽、黃徽、張表臣「以愈義為主」說劉攽《中山詩話》提出「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的觀點。他認為衡量詩的高下,只要「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他要求寫詩要注重意義,即使寫味風景的詩也應如此,不應多在語言上下功夫,不應只求影似百物。
  • 城市詩,接地氣的詩,說人話的詩 | 廖偉棠評也斯的詩
    他的詩是人們可以無須暴力和創傷地進入的通道,也是一種新的價值製造過程。」》作者: 梁秉鈞(也斯) 版本: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6年4月實驗性質但始終是說人話的詩直到二十年後,內地的非非主義詩人才有類似的「冷風景」式寫作。但無論如何實驗,梁秉鈞的詩始終是說人話的詩,正如他在晚年作品《砌石塔》裡再次宣示的「語言總是把事情混淆/詩就該是無言?/該珍惜/不亂砌成無聊的玩意」。
  • [ 詩話 ] - 詩學淵源 卷三
    ●卷三 ○四聲簡切 反切者何?兩字相摩以成聲韻,謂之切;音韻展轉相協,謂之反。六朝時諱言反,故改曰「切音」。六朝又謂之「反語」。宋王應麟曰:「隋陸法言為《切韻》五卷,後有郭知玄等九人增加箋注。唐孫懷有《唐韻》,今之《廣韻》則本朝景德祥符中重修。今人以三書為一,或謂廣韻為唐韻,非也。」
  • 【江南記】棲園詩話
    棲園詩話(一)    「文為詩之餘」,是先有詩也。
  • 網絡詩歌鋪天蓋地,如何理解《隨園詩話》「骨裡無詩莫浪吟」?
    打開如今的網絡,詩歌幾近鋪天蓋地,如何理解《隨園詩話》「骨裡無詩莫浪吟」的勸誡?《隨園詩話》是清代袁枚的一本關於詩詞理論方面的著作。而作為詩話,自然傾注了作者本身的詩詞觀。那我們今天從後人的視角來看,袁枚本人的詩的流派和特色是什麼呢?
  • 《抱真堂詩話》清 宋徵璧
    《抱真堂詩話》清 宋徵璧筆記王仲宣「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杜詩諸別俱本此。〈焦仲卿〉及〈木蘭詩〉,如看徹一本傳奇,使人不敢作傳奇。左思〈詠史〉云:「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不涉議論乎?顏延之詩密如秋荼,〈五君詠〉獨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