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詩依
清華名師的夫人們,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她們的命運與丈夫緊緊系在一起,更與國運息息相關。難得的是,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在人倫崩壞的千古劫難面前,這些夫人們普遍無畏地與受難的丈夫們站在一起,與蘇俄時期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比起來,也毫不遜色。她們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苦難風流
抗戰爆發前,他們在水木清華過著比較優越的生活。那時的清華園,在清華子弟的回憶中,許多地方草高林密,燈影稀疏,夏夜裡蟬鳴蛙叫,孩子們或上樹粘知了,或下河摸魚蝦,充滿田園野趣,絕非今日高樓廣廈的城市所能比擬。
然而,日寇入侵,山河變色,清華與北大、南開大學一道撤退到大後方,組成西南聯大。整個八年抗戰中,西南聯大弦歌不輟,教學與科研不但沒有停頓,相反取得許多成就。這背後,教授夫人們的貢獻非同小可。
抗戰末期的1943年,物價飛漲,為了彌補家庭開支入不敷出的局面,校長梅貽琦的夫人韓詠華、潘光旦教授夫人趙瑞雲、袁復禮教授夫人廖家珊,合作生產小食品出售。三人的分工是這樣的:米粉、食用色素等原料由趙瑞雲經辦,廖家珊家為作坊,韓詠華負責銷售,她提著籃子到廖家取貨,視銷售情況,每周一兩次送到冠生園食品店寄賣。她們把產品起名為「定勝糕」,喻抗戰一定勝利之意。
「定勝糕」為二三兩重的米粉糕,形狀仿如元寶,淺粉紅色,中間放紅豆沙,表面嵌有數塊核桃仁和兩塊糖醃的豬板油,味甜。由於沒有專門的生產工具,只能在日常做飯的紅泥小炭爐上做,一鍋只能蒸兩個,日生產量僅有三四十個。產量很低,除了偶爾糕點在脫模時損壞,小孩子們才能吃到一點。「定勝糕」持續生產了兩年,直到抗戰勝利,對三個家庭顯然在經濟方面有所補益。
清華工學院創始者顧毓琇在抗戰爆發後出任國民政府教育部次長,身居上層,但清廉自守,加之子女眾多,家境同樣緊張。他的妻子王婉靖出身書香世家,是王羲之第67世女孫。她精打細算,不但種菜、種花、種玉米、養雞、養鴨、養羊以補貼家用,還在老鄉的幫助下養起了豬!
從美國史丹福大學獲得心理學博士學位的周先庚1931年到清華大學心理學任教授時只有28歲,妻子鄭芳,出身於江蘇盛澤鎮著名的鄭氏家族,畢業於燕京大學,中英文水平俱佳。西南聯大時期,周先庚任心理學系主任,要講授六門心理學課程,同時在昆華師範學院兼課,同聯大其他教授家庭一樣,家庭重擔幾乎全部壓在了妻子的身上。
鄭芳很快就顯示出了「文武全才」。當時,生了孩子後的她沒有奶水,為了保證幾個孩子的營養,鄭芳在勝因寺外的一家農戶保養了一頭母羊,周家的幾個孩子都是喝羊奶長大的。
從1944年開始,鄭芳還開始給報刊寫稿,主題集中在婚戀與家庭及兒童題材上,在當時頗受好評,稿費則補貼了家用。
令人驚嘆的是,苦難不但沒有擊垮教授夫人們,相反,她們都是相夫教子的好手,且普遍都有一手好針線活。她們對於丈夫、孩子的愛,還能施及於親戚。她們普遍的持家能力令人印象尤為深刻。
1950年從芝加哥大學獲得氣象學博士學位的謝義炳,早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氣象系,回國後任清華大學氣象系副教授。其妻李孝芳,1940年畢業於西南聯大,後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土壤地理學博士學位,回國後在清華大學任教。在美國讀書時,李孝芳用第一個月的獎學金買了一架電動縫紉機,用它做了許多衣服,她自己在碩士典禮上穿的白色長紗裙,就是自己做的。一家人的衣褲,包括窗簾和被裡,都出自其手。孩子們回憶說,母親是持家好手,家中從來不缺吃、穿和用的東西,即使在物質貧乏時期,謝家也有蘿蔔、白菜餡餅或糰子吃。
像李孝芳這樣的持家好手,在教授夫人中比比皆是。
低學歷者的奇情
但是,學歷低的教授夫人同樣不乏光彩,甚至更富奇情。楊振寧母親羅孟華、梁啓超的夫人王桂荃就是如此。
20個世紀20年代,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先後在美國史丹福大學數學系、芝加哥大學數學系獲得學士、碩士及博士學位。當時,「五四」新思潮衝擊正勁,許多留洋歸來的都毀掉了幼小時父母給訂下的婚約。楊武之在美國時,羅孟華帶著楊振寧住在合肥。她是舊式女子,只念過幾年私塾。在住處的不遠處,有一間天主教堂,裡面的修女,都是一生不結婚或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合肥話把這種活法叫「吃教」。
羅孟華已經打聽了,可以帶孩子進教堂修道。她的打算是,如果楊武之回國後拋棄她和孩子,就帶楊振寧去天主教堂吃教。
然而,回國後的楊武之,歷任西南聯大數學系主任、清華大學數學系主任等職,但並沒有拋棄髮妻。
這位文化程度很低的母親,是楊振寧一生最親愛的人。楊振寧在西南聯大的好友、著名藝術家熊秉明在回憶中說,楊振寧一生對母親感情至為深厚,非比尋常。他說,1992年夏,天津南開大學為楊振寧70壽辰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當楊振寧自己報告他的生平,配以幻燈片,回憶童年、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往事,回憶抗戰時期的艱苦歲月。當說到母親時,楊振寧嗓音突然哽咽了。
熊秉明回憶,當時,會場上的空氣凝滯了幾秒鐘,他自己的心則一緊。「這樣一個極端靈敏、多功能、儲存了大量信息的頭腦,因為『母親』這符碼的出現,忽然發生故障。顯然,『母親』不是一個一般的信息單位。」熊秉明這樣寫道。
確實,對於楊振寧,對於楊家兒女,母親羅孟華絕非「一般的信息單位」。
楊振寧回憶,在清華園中,楊武之的同事的妻子,大多大學畢業,甚至留過洋。儘管楊武之待她很好,但羅孟華壓力很大,她應付的辦法很簡單:盡力把家管好,少去交際,不去打牌。一兩年後,羅孟華在清華園中有了治家整潔有方的聲譽。
楊武之在回憶妻子的文章中寫過一個細節:有一次,他去學校打網球,而振寧上學去了。學校校工來通知楊武之開會,結果羅孟華只記得開會的地點,忘記了開會的時間,楊武之很不高興,抱怨妻子文化低。事過幾天後,楊武之發現妻子曾用牙齒咬手臂直到出血。他很吃驚,詢問之下,妻子說自己恨父母家窮,沒有錢給她讀書,恨她父親經商失敗使她得不到受教育的機會。這使楊武之受到很大震動。其實在他心中,妻子堅強而有毅力,極能吃苦耐勞,是自己比不上的。
楊武之比不上自己文化程度很低的妻子的地方,不只是毅力品質,還有其他。
《書邊恩仇錄》一書的作者胡文輝在書中曾引用楊振寧寫的《父親與我》,裡面的細節耐人尋味。說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留在大陸的父親帶著統戰任務幾次出國跟他見面,最後一次父親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製造汽車和飛機。從前常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從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裡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學。從前……今天……」都是「形勢一片大好」的套話。
結果,母親打斷了覺悟高的父親的話頭:「你不要專講這些。我摸黑起來去買豆腐,站排站了三個鐘頭,還只能買到兩塊不整齊的,有什麼好?」
熊秉明對這個舊式婦女的見識也有同樣的觀察。他回憶說,1972年他回國,到上海看望楊武之,振寧的母親和自己說了不少話,都是一些生活的點滴,不時用濃重的合肥口音插入一句:「不能說,不能說。」他說,楊振寧的母親浸在現實生活中,或者可以說生存在寒暖饑飽的層面上。與楊振寧父親偏於理智的訓導的講話不同,對於社會,她自有自己明確的見解和判斷。
讓熊秉明詫異的一件事是,600頁的《楊振寧論文選集》,楊振寧在扉頁上親筆題了四個漢字:獻給母親。雪白的版面上只印著這幾個黑字,十分醒目。他為何不獻給數學家的父親,而獻給母親呢?熊秉明的結論是:這是屬於生命的事,不待分析的。
梁啓超的第二位夫人王桂荃,也有奇情。
王桂荃是四川人,從小做丫頭,被轉賣過四次,最後隨梁啓超第一位夫人李蕙仙來到梁家。梁啓超給她起了這個名字。1943年,18歲的王桂荃在李蕙仙的主持下和梁啓超結了婚。
王桂荃出身貧苦,沒機會讀書識字,但她聰明伶俐,又勤奮好學。與梁啓超一起流亡日本後,接觸到現代文明,開闊了眼界,很快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東京話。李蕙仙逝世後,王桂荃一力承擔起了梁家的重擔,她長袖善舞,把這個大家庭的所有成員都照顧得很好,梁啓超說她是「我們家極重要的人物」,李蕙仙所生的幾個孩子,對王桂荃也極其敬重,梁思成說她是「不尋常的女人」。
王桂荃生活十分簡樸,自己的吃穿極為節省,對兒孫和親友卻極大方。雖然文化程度很低,但王桂荃卻很幽默,常講各種故事和笑話給孩子們聽。當年梁家老二梁思成學建築,老三梁思永學考古,老四梁思忠學軍事。王桂荃曾經非常得意地對別人說:「我這幾個兒子真有趣,思成蓋房子,思忠炸房子,房子垮了埋在地裡,思永又去挖房子。」她的幽默,顯然是長期與梁任公相處薰陶而來。
令人痛心的是,王桂荃晚景悽涼。「文革」時,作為「保皇黨梁啓超的老婆」,王桂荃的全部財產被抄盡,手帕胡同房屋被侵佔,她被趕入陰暗的小屋裡,85歲高齡的她還要每天出來掃街。此時,她已患腸癌晚期。1968年,王桂荃孤獨離世。兒女不是「反革命」,就是「反動學術權威」,無一倖免。
(摘自《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簡訊》第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