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棋童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楊柳枝,楊柳枝,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小城夏天的晚上,依舊會感到涼,星星總是在千裡之外閃爍著光,族中的小弟晚上在我房裡翻看棋譜,還未曾離去。家裡從南方逃難來小城時他還未出生,常問我南方的事。小時候家旁有一座棋院,夏天的晚上光著肚子仰躺在水缸旁數天上的星星,棋子和星星都縱橫交錯在十九道的棋盤裡周轉。
「大兄,你說南方的棋院是不是建在楊柳岸邊?」
「自己去看。」
他自小便聰慧,我笨拙的棋藝早已教不了他。只因遠方親戚前年來探親,知我小時學棋帶來許多棋譜,可惜技藝不精對談時不免掃興。倒是小弟痴迷於此,常來我房間詢問,久之就變成他自己翻閱。
今年的夏天小城很不安靜,北方烽煙漸起,小城被劃為了前線。夜裡常有大車聲呼呼啦啦在耳邊滾動,駛向更北方向。城中的客棧和胭脂巷總是人滿為患,酒館的酒摻的水也比以往更多了。 二爺的家裡總是賓客滿座,他是小城最好的刀客,徵兵令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山本無憂,因雪白頭。國本無難,奈何西北天狼犯。英雄年少,會當疾縱馬挽雕弓、驅韃虜做忠骨。」
那天起夜,看見小弟坐在院子裡發呆,替他沏了一壺南方的春茶,坐在他旁邊把玩著杯子。
「大兄,我在看星星,今天下棋輸給了小雨哥,春花說天上的星星和棋很像,我看了半天,還是看不懂。」
趙家小雨年歲比我大幾年,家中老人常帶著馬隊往來於北疆與小城,後老於途中,只有幾匹老馬跑了回來,後來他家把馬押了,就做起了客棧買賣,再沒出過城。趙家客棧旁支著茶攤,賣的是北方的大碗茶,趕路的腳夫不進店,更願在茶攤旁的牆根下蹲成一簇,一人拿著一個大碗,一飲而盡仿佛有夸父喝乾大澤的氣魄。賣茶的是個女人,丈夫和趙家馬隊一起葬了在北疆,自此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誰都知道趙家小雨喜歡賣茶的女人,因為趙家客棧不賣大碗茶,許多客人吃完酒菜,尖尖的南方茶葉燙嘴,便去門外的茶攤叫上一大壺,好不痛快。趙家小雨在茶攤裡擺了個棋盤,店裡無事就坐在那與人對弈,從此我與小弟便常去茶攤。賣茶的女人是小眼睛,話很少,趙家小雨跟她說話時才會笑笑。後來去玩棋的孩子多了,賣茶的女人又同時賣起了冰糖糖葫蘆。趙家小雨放話說誰下棋贏了他就送一串糖葫蘆,後來贏他的不多,糖葫蘆卻買了不少。
「大兄,你能借我些錢嗎,我想買糖葫蘆,春花喜歡吃,她把她爹的棋譜都偷來給我了,可我今天沒贏小雨哥.」
我轉身進屋取了些碎錢遞給他。
「你會贏他的,記得給我也買一串」
北方的糖葫蘆比南方好吃,兒時曾答應過會寄糖葫蘆給南方的玩伴,後來隔了時間、隔了山海,神思尚不能達,何況糖葫蘆。
北方的戰事有些吃緊,小城的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不安。午後剛讀完書,準備放下去休息,小弟紅著臉跑了進來,聽家人說他昨天一連吃了五碗飯。
「大兄,家裡要送我去南方學棋。」
「哦,那你是來跟我告別嗎?」
「不是。」
「.」
「大兄,南方好嗎。」
「南方有楊柳岸。」
「可南方沒有春花.和糖葫蘆。」
「大兄,我覺得我現在什麼也不會了,是黑棋先下還是白棋? 大兄,他們說南方有人販,專愛抓棋童。 大兄你說我吃這麼多南方的先生會不會討厭我? 大兄,你要好好下棋,不然以後誰給春花贏糖葫蘆啊!」
「.」
「大兄,我會寫信回來的,給春花的那封你替我悄悄給她,我怕我爹娘會偷看,她爹娘也會!」
再次見到小弟已經是幾年後的事了.
趙家小雨去徵兵了,那天他在茶攤坐了整整一天,一個人下棋,下了又推掉重新下。賣茶的女人給他換了七次茶,緊咬著嘴唇不說一句話。傍晚,趙家小雨幫女人收攤,北方的夏夜風開始吹,風中的茶棚就像江中的一艘小船。解開栓棚子的麻繩,仿佛解開了渡船上的繩索,有人上了船,有人卻留在了橋。揮手相隔,便是天涯。若能歸來,可願同好?
那天小城入伍的三十人站在城門外,督軍和二爺一個個拍著他們的肩膀。子規啼,塞外聞羌笛。朔風起,寒光照鐵衣。當三十個男兒對著小城的方向齊刷刷跪下時,趙家掌柜的眼淚忍不住的流淌。
起身 上馬。
三十騎,絕塵而去,自此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