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展覽館,當年是杭州標誌性建築,曾用名「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展覽館」,簡稱「萬歲館」,杭州人習慣稱它為「紅太陽」。2010年,被列入歷史建築保護名單,是杭州最年輕的「歷史建築」。
選址
1968年這裡是菜地和花地
1968年9月,各省市自治區紛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為了體現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不少省市開始搞永久性紀念館。浙江省革委會決定建造一個展覽館。
現年77歲的陳炎鋼先生依然記得當時的情形。1968年,陳炎鋼在省革委會工作,擔任革委會副主任謝正浩(分管經濟、原東海艦隊參謀長)的秘書。陳回憶:當年全省年財政支配才3000多萬,而建展覽館的資金是500萬,省裡要求必須保證資金落實,對展覽館建設,確保「要啥給啥」。
最初的方案裡,展覽館選址並不在今天的位置,而是在老「武林門」舊址,即現在的武林小廣場。當時,狹窄的武林路(時稱「長徵路」)到此突然開闊,路面平整,地基夯實,東邊的「杭運段」(杭州交通局下屬運輸段)可隨時徵用,設想中,遊行隊伍可順勢南走拐入延安路。但討論後認為,此地侷促,顯不出「萬歲館」的浩蕩氣勢,被否定。
後來選定了現在的地塊。1968年,這裡還是一片菜地,只有幾座茅屋和簡易棚屋。1962年杭州城建局曾制定了一個城市建設規劃,在這個被稱為「東方日內瓦」的規劃中,這個地塊是延齡路(即今延安路)的延伸段,延齡路在此跨越老護城河(現通稱運河),向北擴展。因為早有規劃,所以該地塊一直沒有動用,還保留著原貌。
據陳先生說,菜地屬於當時天水街道蔬菜隊。除了菜地還有花地,白的茉莉紅的玫瑰。茉莉花與玫瑰花是供給杭州香料廠的,那時的香精香水極少化學合成,放到今天,這花地就是活廣告。蔬菜清新常綠,鮮花四季交替,其間還夾了「朝天茅坑」的糞臭。到了現割現賣長梗白菜的晚秋,剁了根的菜發出的是溼溼的清氣,大片,大片。
如今展覽館南面正大門前,那時有一條小河,舊名「倉河」,東連中河,渙渙西流,到武林水門轉彎匯入運河。60年代的倉河,仍是一派鄉村風光,河埠有「毛相石頭」的石階與雜草叢生的灘坡,守著一座頹敗的小土地廟,河中時有西去的船隻「啵啵」而來,過密渡橋(現華浙廣場),進運河。
1969年春天,這裡成了一個熱鬧的大工地。萬人誓師大會口號響起,來自部隊、工廠、學校、省市機關,以及寫著各種組織名稱的紅旗,插滿河岸,人們揮鋤擔土,伴了大喇叭的歌聲,開始填河。所有參加者都是義務勞動,沒有推土機與挖掘設備,靠的全是人力。陳炎鋼和謝正浩也幹了半天,土筐擔來舊城牆的殘垣,倒入河中。至此,當時東河與中河的唯一出城航道,廢了,地貌更為開闊。
建設
麗水的紅松,人工打樁
展覽館的設計參照北京人民大會堂,一正二副三層廳堂結構。正門前的臺基上是八根大理石立柱,構成渾然一體的高大立面,幾乎看不出內裡三層的結構。這樣的工程,除了挖地基,還要打地樁,地樁的材料是紅松,松樹富有油脂,不易腐爛。1953年造省府大樓,用的也是松木,據說早幾年替換了一批鋼筋水泥樁,這是後話。
麗水地區的紅松運來了,棵棵5米以上,直徑20多釐米。有一天,我在五常北面的綠汀路上暴走,一位不識得路的先生緊跟,我們聊起來。他已有76歲,姓高,原杭州無線電一廠退休,早年住在武林門。我扯到展覽館,扯到紅松打樁。他說,當年他被廠裡派去義務勞動,先擔土填河,後來扛過紅松,是從解放牌軍用汽車上扛下來的,滿溢松脂的清香。
然後是打樁,這在當時很困難,因為沒有現代的打樁設備,聽高先生描述當時場景,有《天工開物》的遺風。當時高先生的工作是將紅松的尾部劈成楔形,然後豎到事先搭好的木架中間,木架上裝有滑輪,滑輪上吊一個很大的錘狀物,有專人掌控,一下一下將紅松打入地中。打入松木前,工地上已挖出了大片的深坑。挖坑時,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一具棺槨露了出來,打開棺蓋,居然還有一具木乃伊似的「殭屍」。這是「萬歲館」工程的大忌,在場與不在場的人們都犯了怵。陳炎鋼先生回憶說,棺槨與「殭屍」當即搗毀,消息不準外傳。
竣工
大門頂上的圓鏡,改成毛澤東巨幅畫像
為建設「紅太陽」展覽館,全省的能工巧匠應徵而來,我輾轉聽到過兩個當年參加建設的外地工匠的自詡,那時的杭城再也沒有比這更漂亮的建築了。各地最好的建築材料也車水馬龍地運來,水磨五彩石的地坪,白色的花崗巖臺階,大理石立面,金黃琉璃瓦,正面牆體最令人矚目,那是巨大的彩色燒瓷拼圖,共九大幅,展示毛澤東從韶山到北京的光輝歷程,鮮豔奪目。
按原來的設計,建築正面上方的正中,嵌一面碩大圓鏡,當時全杭城無一高樓,站在城南的吳山頂上,能看到圓鏡反射出的光芒。但這一方案很快被否定了,改為一身戎裝、有箭鏃形光芒的毛澤東巨幅頭像,這是一枚像章的放大。頭像的後面暗藏著鐘樓,每到整點時刻,便敲響鋼琴曲《東方紅》,在極少市囂的當年,此曲一響,全城傳遍。
工程24小時不停,尤其晚上,從吳山頂上北望,昏暗的城市上空,唯有這個工地,漫天通紅。也就一年半的時間,展覽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1970年9月,展覽館正式移交。陳炎鋼說,建設費用最終將近800萬,還不包括義務工投入。原設計面積為1萬平方米,最終為1.3萬平方米,還不包括1.5萬平方米的南北廣場。這也是新中國成立後浙江省最為顯赫的標誌性建築,一度讓全省各地群眾有一種瞻仰聖地的嚮往。館名頗為繞口:「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展覽館」,簡稱「萬歲館」,俗稱「紅太陽」。
功能
當年這裡最常見的場景是集會、慶祝、遊行
最初館內展覽什麼?很少有人說得清了。我曾見過一幅大型畫,記不清是絲織還是油畫,背景是懸燈結彩的「浙江省革命委員會」大牌,四周是激動歡躍一身軍裝的「紅衛兵」。不過,最讓老杭州人記憶猶新的,是展覽館門廳被搭建成了檢閱臺,群眾性集會和重大的慶祝活動,在此舉行。
那年(1970年),為慶祝國慶節,檢閱臺兩側又加了副臺。檢閱臺正對中央南北通道,但問題也由此而來:當遊行隊伍整整齊齊從東往西開步走過檢閱臺時,正待酣暢淋漓地表演一番,剛要施展,卻突然向南來了一個90度的大轉彎,好端端的紅旗曼舞、腰鼓隊的跳躍擊打、軍樂隊的行進奏樂,全亂套了。那年頭,大大小小的遊行活動甚是頻繁,於是市領導提出擇地建造一個永久性檢閱臺的建議,省裡也認為很有必要,具體工作落到了杭州市建設局。從1971年8月25日杭州市建設局革委會的「延安路檢閱臺廣場、獅虎橋至檢閱臺道路改善的審批表」可以看出,展覽館的使用到新檢閱臺的開建,其間隔了不足一年。這檢閱臺,就是現在延安路499號杭州市科技交流館的前身。
在文化娛樂枯燥得幾近沙漠的當年,遊行,是一件讓民眾興奮的事。哪怕半夜起來排隊進場,哪怕坐在冰冷的道坎上等上四五個鐘頭,當震得身心顫動的軍樂隊大鼓漸漸走來時,一夜不眠的虛火反倒讓人更加亢奮。八個樣板戲與體育健兒的彩車,邊走邊演的文藝方隊,以及民樂隊的敲鑼打鼓、吹拉彈奏,還有各團體一個個標準的右拳在胸的造型,往往會贏得觀看人群陣雨般的掌聲。也有好「趕馬屁梢」的少年,前段遊行結束,又抄近路穿小巷一陣小跑,趕到遊行結束點的金衙莊處,再飽眼福。
「紅太陽」的另一個配套工程是杭州劇院。當年,武林門一帶沒有一個能與「萬歲」主旨匹配的會場,延安路南段的老人民大會堂,那是另一個時代的標誌,已顯得老舊。1972年,杭州劇院的建設列入計劃,預算300萬。後來,「國家計劃革命委員會」(72)國計字49號文件批覆下來:中央同意浙江省在杭州新建一座劇院,列入1972計劃,要求「控制在二百五十萬元以內」。當然,此後的投入,遠遠超出了250萬。由此,杭州的政治、文化、商業圈,在武林門有了雛形。
改名
從政治到經濟的第一步
1971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後,「萬歲館」正式改名「浙江展覽館」。樓頂上兩個巨幅標語「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都被拆除,同時拆掉的還有鐘樓。但「紅太陽」的稱謂,一直在老杭州的嘴上留了下來。80年代初,一夥年輕人常常聚在展覽館前的空地上練球,後來,他們為這支民間球隊起名為「紅太陽足球隊」,那時,廣場上沒有停車場,甚至還沒有鋪花崗石地磚,是一片草坪。
展覽館的內涵也在變,那幾乎就是一段中國轉型期的微縮版。
1979年,26歲的何女士是紹興瓷廠的工人,全民企業,屬省輕工業廳。當時有「一輕」、「二輕」之分,「一輕」指的是省輕工業廳所屬企業,「二輕」為集體企業。改革初期,「二輕」機制靈活的優勢以及市場經濟的潛力尚未發揮,市場仍是「一輕」的一統天下。何女士說,那時,她們廠裡的工人「有哪咯法個愜意哦」(很舒服)。因為越瓷出名,每當外賓與港澳同胞前來參觀,工人們才會像模做樣地幹一氣。就在那種舒服的日子,何女士被抽調到了更「舒服」的省廳,參加浙江展覽館的「一輕」產品展銷籌備。
這是展覽館從政治到經濟邁出的第一步。
何女士記得當時抽調了10名講解員,還有來自上虞、蘭溪、長興的,都是20多歲,長相百裡挑一,經過三個月的普通話培訓。何女士說,那時她的普通話說得「有哪咯法個好哦」。30多年過去,何女士依然一口紹興方言。她說講解員只幹了一年多,普通話都忘記了。
浙江展覽館的「一輕」產品,有龍泉寶劍、寧波冰箱、長興紫砂茶壺,杭州的香菸、絲綢、電視機、縫紉機,琳琅滿櫥,都是緊俏商品。二樓不時有象徵性的出售,這在商品匱乏的當年,簡直是要命的轟動。有一張照片,提供者說就是展覽館東角漏夜排隊購買電冰箱的場景。「一輕」展銷還走出杭州,上到北京,下達廣州,每到一處,都很受歡迎,住的吃的全是貴賓待遇。在北京,她們還受到鄧穎超等中央領導的接見。何女士說,「吶個辰光,有哪咯法個時道(光彩)哦!」一年多後,「一輕」展銷轉移到了湖濱門市部,80年代中期,最終落戶金衙莊的公司新大樓。
浙江展覽館的變遷,最富戲劇性的還是三樓:80年代文學盛時,《東海》雜誌社就在此辦公,舉辦各種文學講座,常常爆滿;電影興盛了,放映廳一票難求;電影乏了,又改成舞廳;其間,還辦過短暫的溜冰場。國人精神生活的轉變,從文化到娛樂,這裡幾乎是個縮影。
一樓展廳,當年最具市場經濟氣息的是舉辦「文物珠寶展銷」。主辦者將眼睛盯在了闊佬的身上,港澳臺的,還有外賓。這說的是1989年,後來那些名噪一時的企業家們,還在苦苦地做強做大,當然,也有將眼睛投向古董字畫的,但大多不為投資。何女士見過一個東莞的女闊佬,從萬寶路冰箱的北運,到鳳凰牌自行車的南銷,在「一輕」展銷賺了個盆滿缽滿。女闊佬40多歲,農民出身,皮膚黝黑,不善打扮,這天,她穿一雙解放球鞋,褲腳一隻高一隻低,要進浙江展覽館的文物展廳,被拒之門外。把門的說:這裡不接待參觀。女闊佬說,買還不行?把門的疑惑,女闊佬掏出當年最為堅挺的空白支票,把門人趕緊拱手。女闊佬進門,逛了一圈,買了十幾萬的古董珠寶,把幾個營業員搞得「呆都呆掉啦」。那時幾乎沒有贗品,十幾萬的貨,如今少說也值幾百萬。
廣場
老百姓的故事
展覽館前廣場上的旗杆也有故事。它和昭慶寺(少年宮)廣場的旗杆一起,可稱為老杭州的「戀愛角」。當時附近還有就地可坐的草坪,可與之配套。有一位大齡仁兄,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姑娘,他也是碰鼻頭倒黴的事太多,不想讓介紹人陪去約會。他說,紅太陽的旗杆,容易找的。
哪曉得晚上這旗杆下的約會女孩走馬燈似的,來了,走了;走了,又來了,還不是一個兩個,低了頭都像在數地坪的方格。那仁兄拿了照片,看模樣,倒有兩個女孩是像的,但她們都沒有正眼看他。好在介紹人住得不遠,他趕緊騎車回趕。結果可想而知,就這麼失去了機會,30多年過去,說起來,這仁兄還在悔。
80年代,城市雕塑盛行,杭州還專門成立了城雕創作室。創作室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武林廣場上的群雕,八個翩翩起舞的少女群像:3個手舞絲綢,5個邊舞邊奏樂器。這是為國慶35周年獻禮的作品。每當華燈初上,一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奏起,水池中沖天而起噴泉,隨了樂曲的節奏高低變幻,彩燈中的八少女似隨音樂而舞。據說,八位少女蘊含了「三」和「五」:國慶35周年,解放軍進杭州5月3日。可以說,這座城雕也是城市變化的見證,因此,2011年當這裡成為地鐵建造工地時,八少女群雕的命運引出了一場市民參與的大討論。
2005年秋天,在一次「知青」聚會上,我得知當年在黑龍江一個生產隊的女友得了癌症,正在家服藥調養。我輾轉得到她的電話,約她見面,我們仍以旗杆相見。那天,當她漸漸走近,三十五年的歲月已經無情地在她身上掠走了一切,但寬容地留下了她的身韻,就像一旁同樣有著三十五年歲月的浙江展覽館。往昔像電影掠過,世事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