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3日,「裡根號」航母官兵正在清掃飛行甲板上的積雪
海嘯發生後的慘烈景象
去年6月,史蒂夫·西蒙斯光榮退伍
原標題:福島「遺產」
救災的「裡根號」航母水兵患怪病 7萬美軍官兵起訴日本東電公司
2011年3月,美國航空母艦「隆納·雷根號」奔赴日本幫助救災,日本剛剛遭受了一場災難性的海嘯。完成任務之後,「裡根號」上許多水兵開始生病,這可能是福島核洩漏導致他們暴露在輻射環境下造成的。他們即將在法庭上尋求公義。
現代快報記者 潘文軍 編譯
代號為「朋友」的任務
2011年3月11日,美國航空母艦「裡根號」接到命令—改變航向駛往日本東海岸,那裡剛剛受到海嘯毀滅性的打擊。「裡根號」正在駛往韓國的途中,接到命令後,艦長湯姆·伯克帶著4500名官兵立即對艦艇進行了重新定向。 「裡根號」很快到達了仙臺市以北的日本海岸,接下來的幾周,「裡根號」一直在那裡執行任務,任務的代號為「Tomodachi」。這個詞在日語中的意思是「朋友」。
三年半後,當時的一級軍士長萊迪西亞·莫拉萊斯坐在西雅圖北部一個破敗的百貨公司內的咖啡館裡,試圖回憶起10個月前切除了她甲狀腺的醫生的名字,她的同性伴侶蒂法尼坐在旁邊,將一大盒子藥遞給莫拉萊斯。
「醫生的名字可能是埃裡克森,」莫拉萊斯說,「也許是埃裡克,或裡克。哦,我不知道,我接觸的醫生太多了。」過去一年半中,莫拉萊斯先後看過腫瘤科醫生、放射科醫生、心臟科醫生、血液專家、腎病專家、胃腸專家、淋巴結專家和代謝專家。「我現在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都耗在醫生的辦公室裡,」她說,「今年,我已經做過20多次核磁共振檢查。」
莫拉萊斯吞下一片藥丸,喝了一小口水,一臉苦笑。
內分泌專家問她是否曾在「裡根號」航母上服役並參與執行過「Tomodachi」任務,莫拉萊斯做了肯定的回答,並反問醫生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醫生回答說,幾個月來,他已經切除了6名曾在「裡根號」服役的水兵的甲狀腺,他們的病情和莫拉萊斯相似。直到那時,莫拉萊斯才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和歷史上最嚴重的民用核能事故的關聯性。
嘴裡有股金屬味
2008年以來,莫拉萊斯一直和其他100名戰友一起負責「裡根號」飛行甲板上的事務。她在海洋中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她隨著「裡根號」駛過阿聯、日本、韓國、菲律賓、中國和馬來西亞。
2011年2月2日,「裡根號」離開加利福尼亞州聖地牙哥出海,按計劃,艦隻前往韓國釜山停留。途中,「裡根號」艦長湯姆·伯克突然通過擴音器向全體船員下達指令,日本發生了大海嘯,「裡根號」受命前往災區提供人道主義援助。
莫拉萊斯並沒有感覺任何不對勁。2008年菲律賓受到颱風襲擊後,她也曾參與過人道主義援助工作。
起初莫拉萊斯並不知道福島核電站發生的事故,但是她說在接近日本海岸的時候,她的嘴裡感覺到有一股金屬味。她的同伴也有相同的感覺,並且相互之間交換了眼色。暴露在核輻射環境下的人經常抱怨嘴裡有一股金屬味,莫拉萊斯事後回想起來,那一刻可能正是他們進入福島核洩漏在太平洋產生的輻射範圍的時刻。
沒什麼可後悔的
3月13日上午,「裡根號」抵達日本海岸,滿目瘡痍的情景超出了美國水兵們的想像,他們第一次看到房屋、汽車以及各種碎片在水上漂浮,到處都是屍體。
莫拉萊斯記得當時淚水在自己的眼眶裡打轉,眼前的場景讓她感到痛苦,但也提醒她應該擔當的責任。她和戰友們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他們要盡全力幫助受災的人們,她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到達日本沒多久,他們就知道了福島核電站發生爆炸的事情。雖然艦長伯克向他們保證不會有危險,但是家裡的人無法放心,莫拉萊斯開始收到父親表達擔憂的電子郵件,她的父親曾經在核能設施工作過幾年,並用獵兔犬進行過輻射試驗。父親警告莫拉萊斯不要到甲板上去、喝水只能喝瓶裝水,而且要服用碘化鉀藥片。
然而,莫拉萊斯並沒有聽父親的話,當艦隻招募志願者搭乘直升機幫助運送物資前往陸地上時,莫拉萊斯報了名。她覺得,他們來就是幫助別人的。
他們盡全力不去想那看不見的危險,但有時實在無法迴避這個問題。在停駐日本幾天後,他們突然接到通知,不要飲用自來水,也不要洗澡。莫拉萊斯還了解到,她的一個軍中朋友在海嘯來臨時駐紮在日本南部,現在已經被疏散到了關島。但是「裡根號」還要在那裡堅持,第二天艦長打消了大家的疑慮,說所有人的體檢測試全部是陰性。莫拉萊斯和她的戰友們繼續在甲板上工作,似乎忘了自己面對的危險。「我不認為伯克艦長會故意讓我們處於危險之中,」她說,「美國海軍絕不會做這種事。」
美國國防部後來向國會提交的報告中說,「裡根號」離日本海岸的距離從來沒有小於100海裡。但這純屬無稽之談。莫拉萊斯說,她相信自己的回憶,他們實際上已經非常靠近岸邊。他們4月才離開日本東海岸前往西南方向的佐世保,後來他們離開了日本前往泰國和巴林,最終於2011年7月10日回到美國,那一天是莫拉萊斯32歲的生日。兩個星期後,她的月薪上漲了400美元。
開始被病痛折磨
2013年5月,莫拉萊斯突然開始感到頭暈,她的手臂腫了起來,她的右手看起來像戴上了棒球手套那樣粗,她還開始出現視野狹隘的現象。醫生讓她對大腦進行掃描,並進行大量的血液測試。給她看病的綜合科醫生告訴她,她的身體出現了一些問題,但無法確定究竟是什麼問題。
2013年感恩節期間,莫拉萊斯的腎臟開始疼痛,醫生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醫生還發現她的肝臟上長了腫瘤。2014年1月,醫生告訴莫拉萊斯,她的問題集中在脊椎上,2月,他們發現她的甲狀腺惡性生長。
莫拉萊斯自己開始做一些研究,她發現自己的許多症狀與暴露在輻射之中的症狀相吻合。「一些給我看過病的醫生同意這個觀點,」莫拉萊斯說,「但是他們不確定我在『裡根號』甲板上時是否暴露在核輻射的環境之中。他們可能是無法確定,也可能不願意確定,我怎麼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2014年夏天,莫拉萊斯開始出現心律失常,到了秋天,醫生發現腫瘤往乳房上轉移。
與此同時,美國國防部向國會提交了一份有關參與執行「Tomodachi」任務的美國海軍官兵的調查報告。該報告的結論是,「裡根號」航空母艦那些整天呆在飛行甲板上的官兵並沒有暴露在可以產生危險的輻射水平中。報告聲稱,「裡根號」官兵在執行任務期間因接觸受汙染的水而受到的輻射總量,還不如那些乘坐國際航班的乘客所受到的輻射總量大。
一名五角大樓的代表感謝國會對軍人健康權益的關心,並表示他們已經進行徹查,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現象。
70000美軍官兵狀告東電公司
在加利福尼亞州兩名律師的幫助準備下,莫拉萊斯準備進行一場集體訴訟案,訴訟案的原告是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時正在事發地點附近或者之後去過事發地點附近的70000名美軍官兵,被告則是福島核電站的擁有者—東京電力公司。
律師向莫拉萊斯解釋說,根據美國最高法院上世紀50年代裁定的「費爾法例」,軍人不能因服役期間的死傷起訴軍方,所以莫拉萊斯不可能起訴美國軍方。莫拉萊斯把自己的名字加入到了集體訴訟案的原告中去。
那些和她一起在飛行甲板上執行任務並且也患病的戰友加入到了起訴者的行列。
「輻射性肝炎」
布雷特·賓漢姆是莫拉萊斯的士官之一,他住在莫拉萊斯家附近的新房子裡。他的身體有點像橄欖球運動員,總是喜歡帶著一群孩子和幾隻狗出來遛彎。他每年獻兩次血。
去年,當他像以往那樣獻血後不久,突然接到血站寫來的信。血站告訴他,他得了嚴重的肝病,並問他是否嗑過藥或者使用過不乾淨的針頭。賓漢姆說沒有,隨即諮詢了醫生,醫生告訴他,他可能得了「輻射性肝炎」,這種病因輻射誘發,來得快去得也快。醫生對他又進行了兩次檢查,隨後宣布他恢復了健康。儘管如此,醫生不允許他再去獻血。
睪丸腫了起來
24歲的羅恩·賴特2010年參加了海軍,他的住處與莫拉萊斯只隔幾條街。日本之旅是他第一次前往國外執行任務,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那很可能也是他的最後一次。他記得和莫拉萊斯一起站在飛行甲板上的情景,當時下著雪,十分寒冷。他還記得幾天後他們收到了防護服,防護服包括褲子、外套和靴子。
他們下到甲板下面後就會換裝,他們會接受掃描,並且把那些被認為受到汙染的東西焚毀。有一次,賴特連褲子都上交了,只能穿著內衣在船艙裡走動。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笑了,在當時看,這就是一個笑話。「他們總是告訴我們,我們是安全的。」賴特說。
一個月後,他的睪丸腫了起來,跟網球差不多大,疼痛難忍。當時他們仍然在日本海,船上的醫生建議將賴特空運回去治療,因為他檢查不出賴特患病的原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賴特一些止痛藥。
「我問醫生我的病是否和福島的核輻射有關,但醫生生硬地給了我否定的回答,」賴特說,「他向我展示了來自國防部的一些調查報告,但那些報告並不能緩解我的疼痛。我做了7次手術,幾乎泡在軍隊醫院裡,但用處不大。直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對我的病情有明確的診斷,只是給我一些藥物。」
賴特已經無法回到艦艇上去履行自己4年的兵役,現在,他只能坐在家裡等下一個醫生的預約。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坐在廚房裡,因為廚房的窗口正對著森林,狗就蜷曲在他的腳下。
第一個死亡的老兵
莫拉萊斯所在的小組中,唯一收到明確診斷書的是西奧多·霍爾庫姆。他被診斷患有胸腺癌,於2014年4月死亡,他是參加「Tomodachi」任務的美軍官兵中第一個失去生命的人。
西奧多·霍爾庫姆在他最好的朋友曼努埃爾·萊斯利的懷中死去。兩人在6年級時就已認識,並一起加入了海軍。兩人互為伴郎,但婚姻都沒能維持到最後。萊斯利說,是海軍「殺死」了他們的婚姻,女人們在家裡孤獨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2013年1月,霍爾庫姆提著手提箱出現在了萊斯利位於雷諾市郊的房子門前。海軍沒有延長他的服役期,霍爾庫姆已經服役14年,但只有服役15年以上才能領到養老金。他就這樣離開了軍隊,連一份工作都沒有。他的妻子和女兒住在千裡之外,他不知道往後該做些什麼。萊斯利2006年就離開了海軍,他知道自己的朋友接下來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霍爾庫姆搬進了客臥,兩個失業老兵就像學生一樣在度一個老也結束不了的暑假。他們把很多時間花在戶外活動上,他們經常一起打獵。慢慢地,霍爾庫姆淡忘了自己的水兵生涯,習慣了新的生活。
然後,霍爾庫姆就得病了。
2013年聖誕節前,他突然呼吸困難,到了2014年1月,醫生告訴他他有胸腺癌。胸腺是位於胸骨後面的腺體,胸腺癌是極為罕見的疾病。在容易患上這種癌症的危險群體中就包括那些暴露於輻射中的人群。35歲的霍爾庫姆被診斷出患有癌症,化療馬上開始。萊斯利說,他的體重一個月就下降了10公斤。通常情況下,胸腺腫瘤生長緩慢,但在霍爾庫姆的體內,癌細胞擴散得非常快。
去世之前,霍爾庫姆原諒了他的前妻,但是他不想讓女兒來看自己,他寧願女兒記得自己是一個堅強的父親,而不是像萊斯利說的是一個「稻草人」。不過,他希望有機會能夠為女兒慶祝她的5歲生日。萊斯利把電話拿給了他。
女孩說:「爸爸,可我不是5天後過生日呀。」
「我知道。」霍爾庫姆說。
當天晚上,霍爾庫姆死了,萊斯利就坐在他的床邊。
霍爾庫姆的遺體被火化了,他的骨灰被分為三份。一份給了他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前妻,一份給了他加州的父母,還有一份給了萊斯利。萊斯利做了一個櫻木的骨灰盒,把霍爾庫姆的骨灰放在家中的壁爐架上。
萊斯利成了霍爾庫姆遺囑的執行人。實際上,他要做的事情只有兩件,一件是和霍爾庫姆的女兒保持聯繫;另一件是當美軍70000官兵針對東電公司等企業的集體訴訟案開庭時,將霍爾庫姆的骨灰送上法庭。
誰讓大伙兒不舒服
我們就讓他不舒服
這起訴訟案目前由律師保羅·加納領導,他畢生致力於尋找那些企業破壞環境、侵犯人權、進而導致他人患病的證據。保羅·加納已經快70歲了,人比較胖,總是喜歡穿著被汗浸溼的紅色T恤,他的頭髮幾乎掉光了。
保羅·加納的兄弟鮑勃·加納成了他的助手,兩人準備提交一份涉及數十億美元賠償的訴訟申請。
鮑勃·加納兩年前在一個沙漠加油站遇到了林奇·庫珀的父親,林奇·庫珀也曾跟隨「裡根號」航母前往日本救災。老庫珀告訴鮑勃·加納,他的女兒回來後就患上了甲狀腺疾病,他知道還有很多官兵患上了同樣的疾病。鮑勃把這件事告訴了保羅,他們隨後又轉告給了另一個夥伴查爾斯·邦納。
在他們的職業生涯中,他們曾起訴過雪佛龍、美孚和殼牌等大公司,他們對國防部做出的關於「裡根號」航母的調查報告不屑一顧。他們的座右銘是:誰讓大伙兒不舒服,我們就讓他不舒服。
他們聯繫了超過500名去日本執行完任務後患病的水兵,其中大約250人給出的回覆足以成為法庭上堅實的證據。這些官兵經歷了各種病痛:癌症、內臟出血、膿腫、甲狀腺切除、膽囊切除等。
只有一名老兵出現在法庭上
但最後出現在聖地牙哥法庭的「裡根號」水兵只有一個人—海軍中尉史蒂夫·西蒙斯。其他人要麼害怕、要麼難以說服自己站到軍方的對立面—畢竟那是他們人生的信仰。西蒙斯現在被困在輪椅上,出庭時他坐的輪椅上貼著標語:沒有人掉隊。
2014年6月,西蒙斯結束了自己17年的軍旅生涯,正式退伍,隨後他和妻子南希以及4個孩子離開華盛頓特區,搬到了猶他州離鹽湖城不遠的地方。他們的新房子建有一個坡道,方便西蒙斯坐輪椅進出。
開庭的那天,西蒙斯凌晨4點就起床了,從鹽湖城飛往聖地牙哥需要在洛杉磯轉機。聽證會結束後,他和妻子會立刻返回,這一趟來回需要花費700美元。但西蒙斯必須去,這對他非常重要。
從日本回來一年後,西蒙斯就開始了慢慢申訴路。當時他發現自己的肌肉開始萎縮,頭髮變得稀少,他還患了偏頭痛,甚至大小便失禁;他的手指變黃、變棕,腳也變成了暗紅色;他的肝臟比那些酗酒之徒的肝臟情況還要糟糕。4年前,他還能參加鐵人三項賽或徒步登山,現在,他卻再也不能走路了。沒人能告訴他,這一切是因為什麼。
進入法庭之後,西蒙斯看到一邊是大洛杉磯律師事務所龐大的律師和研究人員隊伍,另一邊則是保羅·加納和查爾斯·邦納。正前方的法官正盯著保羅·加納的襯衫和頭髮,似乎對他的著裝不太滿意。西蒙斯說,他永遠忘不了那些東京電力公司聘請的律師自鳴得意的假笑,他們都穿著價值3000美元的西裝。
法官沒有向西蒙斯提一個問題,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但保羅·加納讓西蒙斯有了開口的機會。在西蒙斯的配合下,保羅·加納在90分鐘內讓大洛杉磯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們臉上的職業笑容消失了。
幾個星期後,法庭通過電子郵件將判決通知了控辯雙方,法庭裁定這起開始於2014年10月28日的集體訴訟案需要繼續審理,新一輪的口頭抗辯將在2015年2月26日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