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989年海子臥軌自殺後,每年各地都會舉辦一些海子的紀念活動,很多不關注詩歌的人也參與其中,許多報刊也會為海子的忌日刊發專題版面。
雖然去世了快三十年,海子的熱度卻逆勢上漲,每年「春天的海子」都要重來一遍。
▼
其實,上世紀80年代以後,詩歌已經漸漸回歸為一種小眾的文學體裁,作為26歲早夭的詩人,本應同樣小眾的海子,為何漸漸成為一個大眾話題呢?
在中國歷來有「死者為大」的傳統,無論一個人生前如何,死後都享有不被詬病和指摘的權利,而他生前的成就和美德,則應該被更加尊重,值得反覆提及。郭德綱甚至在相聲中笑稱「不死不能成大師」,在文壇這條規律也適用。
1989年3月26日,剛剛度過26歲生日的海子選擇臥軌自殺。這種極端、激烈的死亡方式給人們造成深刻的印象。
海子生前是北京大學的才子,但是直到他畢業工作後仍然是一個一文不名的詩人,僅有的一點讚許,也只存在於身邊幾個寫詩的好友。
非但並不出名,海子生前發表的詩作數量也不多。海子被廣泛關注,多仰賴其生前好友、同為「北大三詩人」的西川進行整理出版,並撰文對他生前形象進行追憶。
西川寫道:「在一首有關蘭波的詩中海子稱這位法蘭西通靈者為『詩歌烈士』,現在,孤獨、痛苦、革命和流血的他也加入了這詩歌烈士的行列。」
這些對海子的解讀和其文化意義的闡述,基本上集中在他死後。如朱大可、駱一禾等文學評論者對海子的溢美之詞大膽而熱情,將海子的死亡視為宗教性、符號性的文學事件。朱大可在《先知之門——海子與駱一禾論綱論壇》中稱:
「所有海子與駱一禾的寫作成果,都可以納入詩歌神學的形而上框架。」
「北大三詩人」中的另一位駱一禾也寫過還念海子的文章,他寫道:
「海子史詩構圖的範圍內產生過世界最偉大的史詩。」
除去文學界對海子的讚美和神化,在通俗寫作中,也有不少作者像解讀民國大師、名媛那樣去解讀海子,美化海子。《海子詩傳》、《海子畫傳》之類的書化身流行讀物,用個人化的認識解讀海子的生平和作品,這其中自然不乏誤讀。
反覆的解讀,讓海子的形象發生了變形。人們在對海子的再度挖掘,秉承著死者為大的傳統,仰視海子變形的形象,往往通篇不提海子可能存在的問題,也不深究其自殺的個人原因,將海子的死視為一種文學化的儀式,海子由一個詩人變成了一個「完人」。
每年海子忌日來臨,各地就湧現出海子的粉絲們進行追悼活動,有人搞詩歌沙龍、朗誦會,也有人回到海子故居追憶、拜祭,甚至有人搞行為藝術,模仿海子的臥軌姿勢。
紀念文章和追悼的活動,形成了一條神化海子的鏈條,讓生前並不出名的海子死後享有了盛譽。其實,「死後更出名」的現象不獨在海子身上應驗,還存在於不少已故的演員和作家中,例如 「一歲一哭榮」,即每年四月一日各地出現的懷念張國榮的活動,又及更早辭世的三毛也被年年追悼,多少由於「死者為大」的傳統。
小眾的海子成為大眾的話題,還在於他的部分詩歌,特別是被廣泛傳頌的詩歌中,有某種易於心靈雞湯化的基因。如今詩歌廢黜,同時心靈雞湯則大行其道。
作為一種全球範圍內流行的讀物,心靈雞湯有紮實的生存土壤。現代人生活節奏比較快,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們,需要通過閱讀排解壓力、獲得療愈,純文學的批判性和思想性在此並不適用。
有諷刺意味的是,海子雖然是一個詩人,但其最廣為人知的詩歌,卻幾乎是作為心靈雞湯傳播的,並被不讀詩歌的人們銘記於心。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他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也曾入選中學生語文課本。
這首詩寫道:
其實拋開海子本身,只看文體,這首詩歌傳達的主題很類似流行歌曲孫悅的《祝你平安》或臧天朔《朋友》,有非常善意的祝福氣質,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大概因海子詩歌中有一定勵志和正能量的詩作,傳達出能夠與大眾閱讀喜好對接的氣質,所以即使閱讀範圍僅停留在朋友圈心靈雞湯的大眾,談到詩歌,也會想到海子,可見其傳播範圍之廣,影響之大。
值得一提的是,評論家推崇的海子詩歌,往往是他的一些能夠容納思想性和批判性的長詩,並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短詩。海子的詩歌並不全是這樣治癒、溫暖和通俗易懂的作品。
作為一個臥軌自殺的詩人,海子整體的詩歌風格,也並非陽光樂觀,悲劇性才是他的主色調。但詩歌畢竟是純文學的一種體裁,並不為最廣泛的大眾所擁戴,因此海子在普羅大眾中的形象就與心靈雞湯意味的詩作綁定在一起,被廣為傳頌。
那些真正喜歡詩歌的人中,也有很多熱衷於談論和紀念海子的。這些年在全國各地的詩人圈子中舉辦的海子朗誦會、沙龍可以反映這一點。但是對於這些讀詩的文學愛好者來說,紀念海子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需要一個符號來承擔對文學的浪漫幻想。
海子死於上個世紀80年代末,正在90年代詩歌廢弛之際到來的前夜。海子的整個年輕生命都處於詩歌的黃金年代,曾經與他結交過的當年的文學青年,大多數也已經成長為著名作家、詩人、評論家。
那是一個人人談論文學的年代,能夠公開發表一首詩歌,在當時的年輕人中是不得了的事情,很多人甚至因為文學創作,走上了學術研究和行政管理的道路,文學不僅是顯學,還有實際的經世致用功能。文學在當時承擔了很多並不該由文學承擔的職責。
但當時間推進到90年代,市場經濟的飛速發展,社會娛樂活動不斷豐富,作為純文學一個分支,詩歌退出了大眾的文化生活,成為一種小眾的興趣愛好,詩歌的創作和閱讀變得冷清、蕭條。
雖然也有評論家認為這是詩歌回歸了本來的位置,但詩人不再擁有80年代萬眾簇擁的聲望,被邊緣化和異化是不可爭議的事實。
這些都讓愛好詩歌的人們感到失落。各地出現了很多「乞丐詩人」、「養豬詩人」等,「詩人」這個頭銜甚至有了一種修辭學的意味,有時候稱呼某人為詩人,帶有一點戲謔的諷刺,意味著精神乖張、生活寒酸。
海子恰好在大眾輿論和文學界關注的交點上,擁有獨特的傳播屬性。海子的死亡在大眾看來有點接近「禪宗公案」,顯得浪漫而傳奇,又因為時間的間隔有了陌生化的趨勢,當人們需要一種「遠方」、「他者」來寄託對文學的浪漫幻想時,海子成了一個很好的選擇。
文學愛好者對於那個文學黃金年代的懷念,需要一個被神化的文學符號,來寄託他們的文學幻想,寄託他們的青春、對文學的激情,重申文學的價值和詩人的地位,海子順勢成了這個抓手。
當代詩壇的已故詩人有不少,有人列了一張近年來非正常死亡的詩人名單,有幾十名之多,如打工詩人許立志,同為評論家的詩人陳超等,兩人都在2014年10月死於自殺。
他們的死也見諸新聞報導,卻並沒有引發人們的持續關注,更沒有發酵成大眾的紀念活動,這與海子死後的哀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概因為他們並不像海子那樣便於傳播和使用,並且寄託他們對一個時代獨特的感情和記憶吧。
結語 死者為大、心靈雞湯、借人詠懷,種種因素相互疊加,使死去的海子有了被仰視的可能。當「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印在了賀年卡、明信片、養生知識微信題圖上的時候,當詩人們一邊怒斥世風日下情懷不在,一邊慨嘆「瞧瞧人家海子那個年代」的時候,海子想不大眾化、庸俗化,都不容易了。
歡迎在評論裡留言,分享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