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關於出門旅行的說法,當天去當天回日語叫「日歸」,兩天一夜叫「一泊兩日」,三天兩夜叫「二泊三日」,依次類推。本家此行為中距離的「一泊兩日」,往返約500公裡。我們一家從大阪出發,途經奈良縣——穿越三重縣境內名張市——津市——松阪市——明和町——伊勢市,目的地是三重縣鳥羽市
說好早上8點出發,出門實際時間卻是12點。僅這一項就足以看出此行的任意性質。3月出遊,天氣尚冷。花未開海未開,只是時間上有了暫短的空餘。
3月的小雨淅淅瀝瀝。高速公路的車流同樣淅淅瀝瀝。
汽車GPS顯示出到達目的地誌摩半島鳥羽住處的距離是210公裡,到達時間為3小時後。丫頭新得了蘋果Ipod,躺在後面聽折磨大人的狂唱曲調。前一段去聽了「東京事變」椎名林檎的音樂會,回來就日夜聽她的歌。
Ipod時不離耳。買Ipod之前,她在家聽公放,我們被那聽不出任何美在何處的曲調折磨得受不了,決定買Ipod把椎名林檎塞進她一個人的耳朵。現在,又開始擔心她這樣酷使雙耳會不會導致聽力障礙和聲音審美障礙。每當我說椎名林檎不好聽,她就抗議說不是不好聽是你們不懂音樂。我自知我的確不懂音樂,可是我知道好聽的聲音至少應該悅耳,好聽的旋律至少應該賞心。衡量音樂的優美動聽每個人會有不同的準則,這種流行音樂能把年輕人鼓動得陶醉在變調瘋狂中,自有它的魅力所在。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什麼樣的女孩兒,如果自己懷了孕,絕不會選擇這樣的音樂放給腹中胎兒去聽。她會自然而然去選擇那類誰一聽都能感受到溫柔流暢抒情悠揚的旋律。準母親雖然還不知道胎兒的音樂愛好,但是她會本能地自動做出符合常人一般審美規則的健康鑑別。
走行一段時間後,在東名阪高速公路「安農」休憩所停車休息片刻。丫頭不下車,先生進去吃一碗麵條,我在外面放風。雨暫停。休憩所停著很多大型運輸卡車。修剪過的樹尖上落著一隻烏鴉,它在那裡俯瞰著周圍,神態自若宛如這個驛站的站長。
進入三重津市
看見一個指向「津城」的看板,就順路拐進去。日本各處都有一個記載本城一段歷史的城建築,著名的大阪城姬路城宮城名古屋城都去過了,現在遇到一個不妨看上一看。停車費150日元。出車門才發現這裡是晴天,仿佛根本不曾下雨。風是同樣的涼,晴朗卻讓人覺得像進入了解放區。
兩個大人先後步入城中。除去完好的城牆和入口處一個襯託建築以外,城中央不見城堡,這裡成了一個城牆圍繞的小公園。大概相當於中心建築的對面位置上,有一尊騎馬挎刀的武士銅像,旁邊石碑上刻著很多字,想必是城之由來武士傳說之類。中心建築或許是消失於戰爭。但我沒有一點想去搞清它來龍去脈的勤學意識。個人旅行,不是名勝古蹟考察。下意識地要迴避用心用腦。或許是本性懶惰不爭,認為借旅行增長人文知識有幾分功利做作,所以甘心愚昧著隨意漫步。真要求知心切,可隨時在網絡上輸進一個關鍵詞2分鐘就能找到十條不止的詳細說明……嘖嘖,強詞奪理到如此地步……公園草坪上有幾張雙人椅,椅面上鋪擺著晃動的樹影。選出沒有影動的椅子,拍下兩張照片。聯想著春暖花開時節會有什麼人坐在這裡消磨時光。一個人,或者兩個人。
看見一個指向「日本庭院」的路標,便走過去。一個接近乾涸的池塘中有一個年邁老頭和三個孩子。他們手持捉蜻蜓的長杆絲網,在一個滿是汙泥的淺水坑邊找著什麼。那麼一小窪泥水中會有什麼生物嗎?這麼冷的天。他們見我站過來,就向我送來示意寒暄的眼神。我問:「有什麼東西嗎?」一個孩子說:「有啊!有很多。」走近去看,老人便端過一個泥汙的塑料盒,裡面有半杯水的樣子。他晃動著盒子說:「看!蝌蚪,泥蝦,還有蜻蜓幼蟲,還有小魚。」幾匹和泥同色的幼體在盒子裡翻湧著,元氣十足。我說:「這麼點水有這麼多的生命。它們在盼著下雨吧。」老人說:「也許吧。很快就都變成青蛙和蜻蜓了。」
回到車裡,我對丫頭說:「我看見蝌蚪和小魚了!」她「嗯」出一個聲音。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你們這些大人真無聊,附庸風雅著要看古城古蹟,回來卻說看見了蝌蚪……
我這個生長在有幾千年歷史大國的人,卻無論如何對名勝古蹟也湧不出興趣。看文字還有概念,看見石階亭臺朱門玉閣,反而就只覺得堅硬冷漠,倒不如閱讀歷史年表更有實感。前幾年,一個5月黃金周,幾個朋友開車去伊勢半島,途經伊勢神宮,有人建議說這是日本著名神宮之一,值得參觀,就停下車帶著孩子們成群結隊而赴。神宮周圍風景優美,有一灣淺河環繞著。孩子們提起裙褲下河玩兒水,大人們聊天拍照。神宮參拜道很長,走啊走的。參天大樹間拾級而上的人影渺小微弱,卻疲憊不堪。有人喊累,就有一個夫人說:「我看也別去了。我們公司旅行來過,上老高累得大喘氣,可是上去一看什麼也沒有,就一塊白布!」聽她這樣說大家都笑起來。一行中不乏學者博士,聽人把神宮說成一塊白布,沒有不笑的道理。聽她這樣說,我倒真要上去看看。神宮的深遠背景我並無興趣,倒是想知道怎樣布置著一塊白布。果然,登上最後一級臺階,老遠就看見正殿正中央一塊長方形的雪白。形狀如同沒有紅日的日本國旗。學人們都能領會到白布後面的意義,我則跟那位夫人一樣,印象裡的伊勢神宮也只留下一塊白布。其實,這塊白布也真是神宮神韻所在。夫人的描述實在夠經典。女人在外形上心領神會,男人卻要從歷史和思想中去重塑外形。不知這是男人和女人的性情差異還是男人刻意求異於女人的責任心理所致。
二見浦夫婦巖
鳥羽灣著名的二見浦夫婦巖。這地方我們都來過,但是,先生還是掉車頭拐了進去。剛一開車門,海風就猛撲過來把頭髮圍巾撕扯得飛揚( 報價; 圖片)起來。一個矮個子胖男人走過來,遞過一張小紙片說:「歡迎光臨二見浦!請允許我向顧客介紹這裡的停車情況。購買紀念品停車免費,此外情況下停車費每小時700日元。」他的臉色,跟這裡的巖石一樣焦黑,想必是跟日夜站在海中的夫婦巖一樣於海水潮霧和四季的紫外線穿透中接待著四面八方的遊客。
夫婦巖,是海邊兩尊一大一小的礁石。一條粗大的麻繩,將兩巖攔腰連結著。因著這兩尊礁石,沿海岸200米左右的石道就成了觀光勝地,還有人工小紅橋,紀念品專賣店。投幣不投幣都可以合掌祈願的小佛臺。抽籤算命的小亭子。買個「繪馬」寫上心願掛上去的繪馬架。
算命亭前擺著一張運勢圖表看板,丫頭看一下說:「媽媽你看,我沒說錯吧,我今年真的命不好!」一看那表便心裡一驚,上面明示著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兒今年是大厄年。頓時感到大厄將臨頭,心想此厄非同小可不可不避。忙低頭請教坐在亭子窗口內的白衣女師此厄該作何應,告曰很簡單,買一個護身符即可免災除難。便買了一個帶鈴的木刻幹支手機鏈,700日元。丫頭乖乖地掛在她的手機上,神情頓時坦若了幾分。讀書人的爸爸對這些沒來由的暗示表示極度反感,說:「你怎麼能相信這些東西?他(誰?)說你運氣不好就不好了?你不是考上了第一志願嗎?怎麼不好了?」丫頭大聲反駁:「所以更得小心!考上大學說明把我這一年所有的好運氣都用盡了,剩下的都是厄運。」她這些冥冥中的命運判斷理論真讓我無可奈何,不知道生活在日本跟她同齡的孩子們是否都這樣對命運神經兮兮。
紀念品櫃檯陳列著一些幹海鮮和袋裝鹹菜之類。工藝品櫃檯,竟然有各種中國產陶器和紫砂茶具。丫頭指著牆上掛的一張工藝蠟染布畫說:「跟咱家的一模一樣!」同樣的東西,前年在深圳從一張要價25元講到100元買下11張。這裡卻一張1100日元。一邊為中國的蠟染工藝品怎麼就成了鳥羽的土特產觀光紀念品而不可思議,一邊為自己2年前的購物偏得沾沾自喜。為免付停車費,就在紀念品店買了幾樣丫頭要送給同學的禮物。日本的這個習慣我真是不怎麼贊成,出門旅行本來是個人的自我放鬆,卻不得不背上這樣一個本不情願的禮儀負擔。包括孩子在內,一家人經常能得到他人出遊帶回的各類紀念品。東京迪斯尼的糖果、鉛筆,衝繩的什麼什麼海貝項鍊,哪裡哪裡的特產點心,甚至還有埃及金字塔下的兩塊石頭。停車場黑臉人看見我購物收據上有7千多日元的消費,就彎腰鞠了一個價值不止7千日元的深長躬。
回到車裡重新上路,我總結說:「下來看那兩塊石頭看得挺值,姑娘買了護身符,我還知道了我買的那個蠟染工藝品佔了不小的便宜。」先生說:「你這人算是徹底沒救了!出來就是要遠離消費躲清靜的,你卻在這樣地方也能找到花錢的樂趣。」丫頭在後面笑得前仰後合,她笑我用中文把神聖的夫婦巖說成「那兩塊石頭」。
目的地
汽車沿海岸線行駛。導航儀小姐的播音放送不時叮囑「離目的地還有10公裡」、「前方300米處向右拐」或者「向左拐」。司機操小路走捷徑的時候,她就不厭其煩地訂正著讓回到原路上重走。當她甜蜜著嗓音說「目的地到了,波音導航到此為止」的時候,我們已經看見半島上的最高建築——白色的小園HOTEL。
大廳接待處三人鞠躬行禮說「旅途辛苦了,歡迎預約敝飯店」。然後由看上去有60多歲的HOTEL BOY把我們領進9樓房間,解釋說「這是本飯店最好的房間,可三面望海」。又說了一大串幾點開晚餐幾點有團體遊客最好是避開團體遊客的擁擠時間段去溫泉入浴等等。三個人迫不及待地到所有看得見海的窗前去看海。夫婦巖的海潮味兒還留在身上,這時候卻都像從來不曾見過海一般,一齊搶著要看海。
和式榻榻米地桌上備著幾袋綠茶和三塊小點心。坐下來,每人一杯茶一塊薄如煎餅的點心,把清淡飲用得甜嘴巴舌津津有味。
之後,換上浴衣各自進了男女溫泉。時值傍晚6點,入浴者無多。一個看上去60多歲的女人攙扶著一位有90多歲或者100多歲的老人。像是她的母親。她幫著母親脫衣服,告訴她冬天應該穿更厚一點的內衣。她每幫助完成一個小節,母親都要說一句「ありがとう」(謝謝)。脫完衣服走進浴間時,這句「謝謝」說了不下五次。
溫泉水溫適度,水質光滑柔軟。溫泉水和普通熱水的區別,就在於熱水只是熱而溫泉水除了熱還有柔。那對老母女泡在水池對面。在水裡女兒對母親的照看更是目不轉睛。只看她低首俯視的頸背,會以為她對面守護的是自己的嬰孩兒。老母親站起身的時候,我才看見她後背中央隆起的背骨像彎曲的膝蓋一樣尖銳,側面看她的背成了人字形。這個枯瘦如柴的老人,在戰爭中度過青春。想必她那幹縮的胸中會有著很多親歷過的戰爭故事。作為加害國的國民之一,那些故事像是在訴說她自己也是一個戰爭受害者……
出了溫泉,便進預約好的日本料理店吃飯。店裡只我們三人。老闆娘五官緊湊勻稱,小鼻子小眼小嘴。看見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這面孔似曾相識。腦中進行一番記憶掃描檢索,卻一時沒能想起她究竟像誰。從小冷菜生魚到最後的甜點,前前後後吃進不下十種。所有的碗碟均一掃而空。那小眼睛女人不往這邊看,緊繃著的小鼻子薄嘴唇,看得出她在這三位吃勢可觀的虎狼客人面前的故作鎮靜。
回到房間時,先生買回兩聽本地啤酒。泥一樣癱坐在榻榻米上,邊喝邊說好喝啊好喝。還說不怪要價高,確實好喝。我要開電視,他揚手制止。說出來休息就是要遠離文明的嘈雜,不管它何年何月也不管哪國政變哪家著火。喝完兩罐啤酒,想起方才在店裡買下一瓶當地清酒喝剩下的半瓶,向丫頭要酒時,她卻想不起來那酒瓶放在了哪裡。回來的走廊裡我還看見她手裡拿著,找遍房間卻沒有。從5樓飯店到9樓房間,不到50米的路,三人均無清晰記憶。我找出帶來的其他小吃,算是為他平息掉失酒的失落。先生很快又振作起來,嘴裡嚼著什麼嚷嚷著一會兒要進浴室泡著熱水看海景。
丫頭說想睡個好覺,臨睡前一人又出去重泡溫泉。爸爸也嚼膩了雜食,起身進浴室邊泡浴缸邊觀夜景。看我躺在榻榻米上發呆,丟下一句:「小資呢?」然後離去。我漫無邊際地遐想了一陣,將要沉入感傷境界的邊緣時給自己提了醒:這是出來玩的,不要遠離了都市空間卻又沉進時間的縫隙。於是,站起身推開浴室門。
窗外,暗黑的海面浮託著對岸星星點點燈火。浴室裡漂遊著濃厚的海水浴場味兒。先生在那裡感嘆著:「仙境啊,這簡直就是仙境!」我笑想,這一家三人剛剛放鬆下來幾個小時貪享一下吃喝玩樂的俗美事便立刻自以為升入了仙境,可見平日裡積壓下來的身心疲憊該是何等繁重。唉。原來,自己活得這麼不容易……
早餐在一樓,是自助餐。日中洋自己選配。身在日本,認為和食(日餐)最為地道。三人均選配日式早餐。
就座後,又看見昨夜在溫泉遇到的高齡母女。稍年邁的攙扶著很年老的,身後跟著一位男士,猜想是女婿。那位看上去有100歲的老婦人,白髮梳得溫雅整潔。她的彎背骨把上衣後擺拱成裙狀,可是她的表情和步姿看上去卻那麼端莊。縱然歷盡艱辛,依舊從容平和。每一絲白髮每一條皺紋,都自然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