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司馬遷的無奈與堅守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任安的一封回信。這個名稱是後人附加的。其內容的版本流傳下來的很多,個人認為,目前最為規範可信的當屬《漢書》卷六十二(中華書局一九六0年七月版第二七二五頁)司馬遷傳裡的記載了。
任安是在獄中給司馬遷寫的信。這封信的內容不可考。但從司馬遷的回信中可知,他是叫司馬遷利用他能接近皇帝的便利條件向皇帝「推賢進士」。一個深陷囹圄的人,竟有如此氣節,單就這一點來說,任安表現出了對大漢王朝的忠誠。但從司馬遷的回信中,還可以看出,任安是對司馬遷不滿的,因為司馬遷說「若望僕不相師用」(好像抱怨我沒有遵從您的教誨),意思是司馬遷沒有採納任安的建議。
而實際情況是個什麼樣子的呢?這還要從任安當時所面臨的處境說起。
任安早年是大將軍衛青的門下。在漢庭著名的「巫蠱之禍」發生時,任安當時是護北軍使者,握有兵權。當戾太子劉據派人持節要求他發兵救助時,任安接受了符節,但他卻沒發兵,而且還緊閉城門,沒有接應太子劉據並加以保護。這個事件被平息之後,漢武帝封賞了追捕太子的人,而把跟隨太子及為太子助戰的人都治罪了。然而,很快局勢翻轉,儘管沒有直接真實的史料證明漢武帝承認了太子劉據的無辜和冤屈,但漢武帝是在用實際行動表現著。他把先前的處理倒了過來,就是把之前與太子做對的全部治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漢武帝也怪罪任安了,他認為當時任安沒有幫太子,是因為任安想坐持兩端。於是就將任安下獄。或許任安就是漢武帝內心對太子無辜的祭奠。
由此,不難推測,任安叫司馬遷「推賢進士」,無非就是叫司馬遷替他向皇帝求情,放他一馬。這一點,只可意會,無處尋覓,這封回信中不露絲毫端倪。回信中多次表達了司馬遷本人因宮刑受辱而「動而見尤」(稍有行動就會被指責)、「欲益反損」(想把事情辦好卻導致更加不好的結果)、「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反而讓人恥笑而使自己受辱罷了)等等的無奈。這也是司馬遷的高明之處。一方面褒譽了任安身陷囹圄不忘為國的憂國情懷;另一方面表達了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無能為力的自責。其實,司馬遷當時的處境令他不便再在皇帝面前進言,而更重點的一點是,他太了解漢武帝了,他絕不可能放過任安。因此,司馬遷最後說「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現在我已經身體殘廢成為打掃汙穢的奴僕,處在地位卑賤的人的行列,還想昂首揚眉,評論是非,這不也是輕視朝廷、使當世的君子們感到羞恥嗎?)司馬遷說出了他內心的無奈。
因此,這封回信也就有了雙重含義,一方面,司馬遷充分表達了他不能「推賢進士」的理由,另一方面,藉此說明自己所遭受的恥辱,充分抒發了自己的憤懣之情,以及自己為此要實現的志向。
整體上說,其內容主要有這幾個方面:一是向任安解釋了自己不能按他的要求去做的原因;二是他為什麼要替李陵辯護;三是為什麼會因此而下獄;四是為什麼甘願受辱(其實也是無奈受辱,因為他無助);五是他為什麼要在奇恥大辱中苟活。
司馬遷的入仕,並沒有像當時的正統的由鄉曲舉薦,而是皇帝看在其父親司馬談的面子上,讓他在朝中當差。而他所從事的工作,並不像外人所重看的那麼光鮮,而是皇帝平常戲弄的對象,如倡優般的低下。如若犯法受誅,就像九頭牛身上的毛失去一根,像地上的螻蛄和螞蟻死去一樣。
即便是職位低下,但司馬遷還是志向遠大,他為了能幹出成就,謝絕了與親戚朋友的交往,甚至「忘家室之業」,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希望能幹出成就,得到皇帝的賞識。
然而,事與原違。他和李陵其實也只是一般的同事關係,兩人連酒都沒喝過。可為什麼司馬遷要替李陵辯護呢?司馬遷的想法其實也很善良很樸素。一是他儘管平日裡沒怎麼與李陵接觸,但也了解李陵是個孝順父親、有節操、懂得禮義、沒有私心的正人君子。他勇敢無比,僅帶區區五千人,竟打到胡地中心,單于的王庭。他的兵敗投降,在司馬遷看來也僅僅是無奈之舉,以李陵的為人,他還會找機會報效漢朝的。二是李陵失敗後,皇帝「慘悽怛悼」,悲痛不已。可是之前那幫在李陵大勝時「舉觴上壽」的大臣們卻沒一個出頭想辦法為皇帝解難。
在這樣的情況下,司馬遷為李陵辯護,他的目的很純粹,就是為李陵說說情,讓皇帝想開一點。不成想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照他自己的說法,他之所以有罪,完全是他自己沒把話說清楚說明白造成的。在有罪的問題上,他隻字未報怨皇帝,只提了幾個字「以為僕沮貳師」(以為我是在攻擊貳師將軍)。看似簡單的幾個字,其實有深刻的內涵。而且也不僅僅是這簡單的幾個字所表現的那樣。因為貳師將軍李廣利是李夫人的哥哥,是皇帝的外戚。而且,當時的公卿王侯一面倒地落井下石,一是為皇帝找臺階下,二是為李廣利沒能及時營救李陵開脫。在這樣的情況下,相當於司馬遷一人站到了眾人的對立面了。更為重要的是,司馬遷為李陵的辯護僅僅是一種推測,有誰會保證李陵今後不會變節?或許這也是司馬遷之所以認為自己獲罪是因為自己「未能盡明」,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明白;「明主不深曉」,皇帝沒有理解他的最終心意。
司馬遷對自己的遭遇總是輕描淡寫的:「卒從吏議」。皇帝最後是了遵從大理寺審理的意見而定司馬遷有罪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按照當時的刑法規定,司馬遷是有機會自贖的。然而,他「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家裡貧窮得根本拿不出可以救贖自己的錢財。而且「交流莫救」,親朋好友都不伸手相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朝廷裡竟沒有一個為他說一句話的人。這是何等的心寒啊!除了制度的殘酷,難道沒有世態的炎涼與冷漠嗎?
面對如此大的恥辱,司馬遷之所以沒有殺身成仁,是因為他地位低下,而且他自己的罪也是罪有應得,就是死也並不能顯示出他有什麼氣節。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恨私心有所不盡」,他自己的志向和抱負還沒完成。由此,他對人生的認識也提高到了一個無與倫比的高度:「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這就是他找到的生命再生的突破口。接著司馬遷一下子列舉了四個不辱、五個受辱,以至「最下腐刑,極矣。」看得令人痛心不已。接著,司馬遷引述了西伯被拘羑裡;李斯受盡了五刑;韓信被戴上刑具;周勃被辦請室;季布賣身當奴;灌夫居室受辱等等,這些人的聲名遠遠高過他司馬遷,可是他們並沒因受刑而選擇自殺。說明自殺與氣節並無多大關係。
另一方面,不自殺,也並不是說自己是「貪生惡死」,他自己是「早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無牽又無掛的。「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採不表於後世也。」這才是他給任安回信的核心思想。也是他要以此為自己洗清屈辱的唯一目的。
作為一個專業修史的人,司馬遷若不能從歷史中汲取到些許的經驗或教訓,那就太不是司馬遷,也太對不起那些古代的聖賢了。「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非常之人稱焉。」那些受難後名垂千古的人有:「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這些都是他學習和效法的榜樣。於是,司馬遷就「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試想:假若司馬遷當時因受辱而取義自殺,那麼,他必如一粒塵埃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他忍辱而作《史記》,非但為自己洗白了恥辱,更因他特殊的遭遇而使他及他的《史記》名垂青史。為我們留下了「史家之絕唱」的寶貴財富。
述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最後,司馬遷又回到他回這封信的主題上。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在這個社會上,背負著侮辱罪名的人是不易立身安命的,更何況地位低下的人又常常被人詆毀。這是多麼令人心寒啊。而且自己又「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這也真如司馬遷所感受到的「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因此,他說「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讀到這裡的人,難道沒有背涼的感覺嗎?故此,司馬遷只能無奈地改變了自己「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這種痛苦只有司馬遷自己知道,他的浮沉於世俗,俯仰於時事,不正是向現實低頭認輸嗎?而「狂惑」也不過是無為的掙扎罷了。
在這樣的心境下,任安教司馬遷「推賢進士」,明顯是與司馬遷的想法相背離。而且,即使是司馬遷想冠冕堂皇地為國家著想,為大漢王朝「推賢進士」,像司馬遷這樣受過極刑的人,非但沒有任何益處,反而會被人恥笑為不知天高地厚,自取侮辱罷了。
所以,司馬遷只能無奈地婉拒任安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