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龔煒《巢林筆談》:姜麟目陳文恭為活孟子,未免推崇太過,然讀其書,想見其為人,固是聖門高選。
讀《貞觀政要》,貞觀十五年,唐太宗下詔:朕聽朝之暇,觀前史,每覽前賢佐時、忠臣徇國,何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嘆!
讀胡洪俠《書情書色·二集》:讀其書而想見其人,是東西方讀者的共同愛好。
一位女士想見寫了《圍城》的錢鍾書……《尤利西斯》出版且出名後,無數年輕人想見見作者喬伊斯。……
「想見其為人」和「想見其人」頻現我之閱讀中。
難道他們真的那麼迷、那麼「粉」、那麼「想見」?(「見」且不作「現」解,並模糊兩種「想見」之差別。)當我在《史記》中一而再地看到司馬遷也因讀之書文而「想見其為人」的表達時,我確信這是真的;同時確認:司馬遷當是中華如此「想見」的「始作俑者」。
一
讀《孔子世家》,太史公曰:餘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司馬遷應該是讀過孔子編著整理的六經五經之類的,應該也會讀到《論語》。關於孔子的「為人」,《孔子世家》中有段司馬遷整理的孔子「自述」,便出自《論語·述而》(2、19、34章)。當孔子得知子路不屑於回答葉公的孔子之問時,孔子說:「由,爾何不對曰『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簡單生動,似乎誰都能夠如此,卻別具孔氏特色。
《孔子聖跡圖》
孔子該是一個被想見最多的歷史人物,司馬遷該是想見之人中的「骨灰級」代表。
讀《屈原賈生列傳》,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句式一如前。
特種郵票《屈原》
先讀過屈原那些充滿激情、志望、憂患、鬱悶、悲怨、浪漫、幽幻的篇章,再駐足汨羅江邊屈原投江處,推人及己,司馬遷潸然淚下……
屈原的經歷境遇、忠義竭誠、清正高潔、秉性品行、才識文採,是最能引起司馬遷共鳴的。若不是為了「成一家之言」而「表於後世」,身受極刑、「獨身孤立」的他恐也早效屈原自棄於濁世了——他不想「輕於鴻毛」。
讀《管晏列傳》,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句式雖有異於前,句意無異。
管仲畫像
把相去一百多年的管、晏二人列傳在一起並序在第二,足可見司馬遷對二人之另眼。
「欲觀」即「想見」,「行事」即「為人」。欲觀而不得觀,想見而不得見,於是便儘自己所能地記述管晏故事而垂之於世,以讓世人、後人能夠從記載之文字閱讀中產生同時最大限度地得到滿足之類似欲想——難說其關於人物的紀傳不都是「照此辦理」的。
管仲之為人,主要體現在其為政、及其輔佐齊桓公致霸上;若從管鮑之交、從其不死公子糾以及富可敵國、濫娶僭越等「小節」上看,其為人是頗可爭議的。
同為「高官」的晏子之為人要比管仲低調多了,也更具正能量——力行節儉,位高權重而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危言危行,順命衡命,而事齊三世。
可以想見,「想見情結」已在「讀者」司馬遷身上形成,而能把「想見(欲觀)」孔、屈、管、晏落到書面上,說明那是他情之獨鍾。
二
司馬遷首先是一個善讀嗜讀者,然後才是一個曠世作者,而其所讀當然不止孔、屈、管、晏之書。
讀《太史公自序》:昔西伯拘羑裡,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顯然,這些人的這些書他是讀過了的。
關於其所讀的記載,《史記》中不勝枚舉,如:「吾讀《秦紀》」「餘讀世家言」「餘讀《司馬兵法》」「餘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餘讀孟子書」「餘讀陸生《新語》書十二篇」「
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等等。
如此,則司馬遷想見的當不止孔、屈、管、晏。
其實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他筆下那些先賢都健在,而他也都有機會見到他們,有辱在身、有「書」在身的他估計也是不會去見的,他是「絕賓客之知」(《報任安書》)的。他要只爭朝夕地完成他的《太史公書》,他的心態和緊迫感不允許他把時間耗費在一見再見任何人上。
——「讀萬卷書」的同時或之前,司馬遷還「行萬裡路」了。
讀《五帝本紀》,太史公曰:餘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
讀《太史公自序》:(司馬)遷生龍門……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讀萬行萬,體現的也是一種「想見」。司馬遷滿懷憂患意識地把握著自己的生命,「刑餘」後的緊迫感尤強烈。
三
讀《太史公自序》,病重的司馬談牽著兒子司馬遷的手說:餘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司馬遷流著淚表態:兒子雖不才,但請父親大人相信,我一定將您收集到的史料整理、續寫成書,使之毫無缺憾地留傳後世。
讀《報任安書》:所以隱忍苟活,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採不表於後也。——這顯然是衣缽了孔聖思想: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
在復任安、答壺遂的文字中,司馬遷幽晦地託出了他「紹明世」、繼先賢、遂父願、顯後世的意志。他「懼志行而無聞」,他要成為後世「有聞」的「古人」——沒世無聞,古人惟恥。(司馬遷《悲士不遇賦》)
如果說前述表明的是司馬遷身上的「想見情結」,那麼此則表明,更有「被想見情結」耿耿在他的身心深處——讀萬行萬而後寫萬、「立萬」。
「想見」與「被想見」,如扭結在一起的雙動力,激勵、促進著司馬遷,而「被想見」的力度尤大——他想「重於(久於)泰山」。
套用「太史公曰」句式,我想曰:餘讀司馬氏《史記》,尤其其《項羽本紀》《孔子世家》《廉頗藺相如列傳》《屈原賈生列傳》《太史公自序》等篇,慕服其筆力毅力,想見其[為]人。——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兩千一二百年過去了,可以說,司馬遷「被想見」的願望沒有落空——當然不只在微渺之我之想。
韓城司馬遷祠
(本文為「第四屆伯鴻書香獎·閱讀獎」獲獎徵文)
《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全十冊)
[漢]司馬遷 撰,[宋]裴駰 集解,[唐]司馬貞 索隱,[唐]張守節 正義
顧頡剛 領銜點校,趙生群 主持修訂
《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全十冊)
[漢]司馬遷 撰,[宋]裴駰 集解,[唐]司馬貞 索隱,[唐]張守節 正義
顧頡剛 領銜點校,趙生群 主持修訂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通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早的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史書。全書共一百三十篇。《史記》敘事,始自黃帝,下迄西漢太初,採用了綜合性的敘事模式,囊括記言、紀事、編年、國別等形式,開創紀傳體史書「紀、傳、表、志」的體例。就內容而言,《史記》是對前代史學的一次總結;就體例而言,《史記》也是集大成之作。
1959年,在毛主席、周總理的指示下,顧頡剛先生等著名學者以金陵局本作為底本,對《史記》進行分段標點,並以方圓括弧來表明字句的刪補,形成新中國以來最有影響力的《史記》點校本。
2007年,中華書局組織點校本「二十四史」的修訂工程,將《史記》作為重中之重,在原點校本的基礎上,不僅對底本、通校本、參校本作了覆核和補充,還改變了方圓括弧的校勘形式,增加了上千條校勘記;對原標點一一覆核,進行修改和統一,以期達到新時代古籍整理的最高水準。
2013年10月,《史記》(修訂精裝本)出版後,受到廣大讀者和學術界的熱烈關注,掀起新的一輪「《史記》熱」。
2014年8月,在吸納讀者意見和自我完善的基礎上,推出《史記》(修訂平裝本),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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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傳世經典 文白對照)
[漢]司馬遷 撰 陳曦、王珏、王曉東、周旻 譯
新版「文白對照」本《史記》,約請中國《史記》研究會的專家學者,採用最新出版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為底本,參考最新校勘研究成果考訂原文,精心翻譯,並且新增了十篇史表的表格全部內容,是市場上真正文白對照的全本《史記》。
原標題:《司馬遷之「想見」與「被想見」 | 閱讀《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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