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個深夜,耳邊是孩子酣暢的呼吸聲,在家人都安然入眠的一片寂靜中,當媽的那份痛苦,隨著她內心的掙扎而不斷被放大。
當孩子降臨的時候,她以為這是上天賜予自己最珍貴的禮物,決心為那一份懵懂純真的笑容,奉上一切的
和愛,卻未曾想過在此之前,她將面臨的是一道又一道難以跨越的坎。
一個新的生命誕生,通常意味著一位女性開始了以母親的角色,圍繞著孩子轉的生活。在傳統家庭結構的演變下,這似乎已然變成了一道約定俗成的社會程序,哪怕其中可能包括了「媽媽」們的無助、崩潰與妥協。
人們常用「超人媽媽」形容一位母親的偉大,但或許只有當過媽媽的人才知道,與被讚揚偉大或無私相比,她們更希望人們能夠拋開這份「理所當然」,看看生活在瑣碎與現實中的「媽媽」,究竟面臨著如何看似平常、卻又不為人知的困境,真正理解產後抑鬱的痛苦。
一·沒有人告訴我產後那麼疼
「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有哪裡不對勁,直到完全走出那段時間,我才發現,原來像我這麼積極的一個人,也會有抑鬱和壓抑的時候。」
現居安徽的丁一一,是一個開朗外向的女性,處理事情起來果斷幹練,平日裡有著一份穩定的工作,家庭也和睦溫馨。在她以前的認知裡,生完小孩後在家休產假,丈夫、孩子都在身邊,生活一定是悠閒快樂的。
「我本來覺得,我、我老公和公公婆婆,難道四個人搞不定一個小孩嗎?但我太自信了,才過了一個月我就受不了了,沒有人告訴我產後會有這麼多痛苦的事情。」
山咲裡沙子為「小惡魔」女兒頭痛不已。圖源日劇《坡道上的家》
丁一一回憶起當時身體承受的痛苦和無助,其中對她來說最為致命的是餵奶奶結。
「當時可能是奶結不疏通,奶堵著出不來,我的心情也跟著變差,後來就誘發了奶結乳腺炎,總之最後變成了一個惡循環。」「奶結的時候很痛,非常痛。有時候會發燒到很嚴重,感覺身體的部位就像石頭一樣,你不能碰,連呼吸都很疼的那種。」丁一一回憶起來,忍不住重複說「痛」,沒有做過母親的人是很難感同身受的。
即便是這樣,丁一一也不得不忍著劇痛給孩子餵奶,有時一餵就是整整一晚上,又困又餓,為了孩子,還得強撐起精神來。
除了給孩子餵奶,就連休息,都變成了一種折磨。她經常在夜裡痛到難以入眠,無論怎樣翻騰都無法緩解,甚至好像每呼吸一下,疼痛就會加劇。
多少個深夜,耳邊是孩子酣暢的呼吸聲,而在周圍人都安然入眠的一片寂靜中,這種痛苦隨著她內心的掙扎被不斷放大。
丁一一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身體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湧來,但她覺得自己很清醒:如果要結束這份痛苦,她都想好了,一定選擇跳樓,因為那樣最痛快。
家庭主婦金智英陷入產後抑鬱。圖源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
「沒有人會真的理解你,即便是睡在你身邊的人。」丁一一覺得能夠走出那段抑鬱,更多的是靠自己對生活節奏的調整。
「有次半夜,我疼得實在忍不住,就把老公叫醒,說我疼死了、要死了,但他體會不了我的痛,只是覺得我莫名其妙,他說半夜沒有人會去醫院,然後就睡下了。」
第二天天剛亮,她一個人坐公交車去醫院,「到了之後醫生也沒有辦法,只給我開了一些消炎藥」。
丁一一的心裡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助感,她覺得沒有人可以幫到她,也沒有人真正地安慰到她。
二·當不好一個母親的愧疚
當一個新媽媽,究竟意味著什麼?在真正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前,何悅好像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是獨生子女,和丈夫一樣,都是從小到大備受父母寵愛、學業上一帆風順的孩子。剛戀愛結婚那幾年,她和丈夫養了一條狗,搬到德國住,在歐洲到處旅遊。
他們周圍的夫妻也都陸續有了孩子,看上去天真可愛,於是他們也想著要一個小孩,為兩人的生活增添更多的樂趣。
第一次看到寶寶的「照片」時,何悅為即將做媽媽感到期盼。受訪者供圖
不過,在快樂來臨之前,成為「媽媽」的何悅,感受到的更多是痛苦。
「我沒想到我們的孩子會那麼難帶。她特別瘦,吃奶吃不上來,怎麼養都不增胖;她不喜歡睡覺、天天哭,我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耳邊全是她的哭鬧聲。」
寶寶不睡覺,何悅也變得整日整夜無法入睡,日常便是機械地輕撫孩子的胸脯,定定地望著牆上的壁畫。她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卻又日復一日。
當發現手機瀏覽器的搜索頁面,從吃喝玩樂攻略變成了育兒經驗時,何悅猛然醒悟:自己變成一個媽媽了,以前那種快樂自在的生活不再有了。她感覺未來不遠,卻看不到頭。
何悅懷孕時的寫真照。受訪者供圖
「媽媽」,這是何悅全新的、也是眼下唯一一個身份。但她似乎並不能很好地勝任這個角色,孩子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讓她感到無力、無解。
「當時我唯一能給孩子提供的,就是抱她喝奶、哄她睡覺,可她在我懷裡天天嗆,睡也睡不好......我覺得這都是我的錯,我什麼事都做不好。」
當不好一個母親的內疚,讓何悅的情緒接近奔潰邊緣,那段時間她天天哭,做夢也在哭,父母和老公雖然看著很難受,但除了幫忙照顧孩子,對她的抑鬱情緒也束手無策。
何悅和她的寶寶。受訪者供圖
情緒壓垮了何悅,她逐漸感受到耳鳴,剛開始只是「嗡嗡」聲,直到變成電鑽聲,敲擊得她頭腦發昏,孩子的哭鬧聲也隨之而來,抓撓著她的耳膜。
再後來,她會控制不住地抓自己的頭髮,一抓便是一小撮。那段時間裡,曾經愛美的她經常出現斑禿,甚至咬傷手指、抓傷皮膚的自殘行為。
新手媽媽的這個身份,就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身上,駕馭不好,更擺脫不了。
何悅時不時一個人思考,覺得自己作為媽媽一事無成,作為孩子、妻子,也不停地跟家裡人吵架、添麻煩,好像整個人從頭到尾都被否定掉了。
成為媽媽後,她厭惡、恐懼著這樣的自己
三、把母親逼向絕境的是「一般」
今年年初,羅佳禾拿到了醫院的確診結果:中度到重度抑鬱,輕度焦慮。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段時間的麻木、疲倦、記憶力下降,是因為生病了。
「在帶孩子的某一天,突然感覺生活裡的背景音消失了,我的世界變得異常安靜,喜怒哀樂不見了,自己開始和這個世界無關。後來,記憶力也衰退嚴重,經常記不起當天發生的事情。」
羅佳禾的抑鬱測試結果。受訪者供圖
羅佳禾漠然地看向廳中的小床:孩子的手向上抓撓著,小嘴開合,露出兩顆小乳牙。沒有哭鬧聲,沒有斥責聲,心想著這一刻,不再理會那動作不斷的小怪獸也是被允許的吧……如果孩子沒了,可能一切就會好起來。
「最不想聽到的話,就是你自己想開點。」她有試圖尋求過幫助,但每當和周圍人分享內心想法時,收到的都只有敷衍的回覆,以及一句「想開點」。
焦慮持續蔓延,她開始和家人不停地吵架。他們覺得產後抑鬱不是嚴重的疾病,還不停地勸她:「你沒病」、「你只是太矯情、太不堅強了」......甚至連她的媽媽,也以為讓她多運動、讓別人多哄她就好了。
身邊的朋友得知後,一直不相信,總是勸她樂觀點。她緘默不語,獨自流淚,沒有人能理解她,她只能試著一個人扛過去。
羅佳禾治療產後抑鬱的藥。受訪者供圖
羅佳禾發現身邊人對疾病的認識都很淺薄,即使自己當初也有這樣的誤解。她聽說中度以上程度的產後抑鬱是無法自愈的,只能通過專業的心理和藥物治療來緩解。慢慢地,她開始吃藥、看心理醫生。
羅佳禾的醫院診斷書。受訪者供圖
隨著病情的加重,她的症狀開始惡化,包括欲望消失和認知障礙。那段時間裡,羅佳禾感覺世界與她之間好像隔了一堵牆,開始變得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覺得自己每天腦袋空空,與人聊天也不知所言。
生活中,明明只有照顧孩子一件事,她卻變得異常疲倦,疲倦到連起床都變成了一件格外困難的事情。而與她「被囚困的身體」一起漸漸僵硬的,還有逐漸疲乏的心。
腦海裡,輕生的念頭不斷蹦出,羅佳禾開始出現幻聽,耳畔總會響起「死亡才是解脫」的呼喚。可又有一個孱弱的聲音告訴她,「為了孩子,你不能死」。
她的病症逐漸變成重度,在醫生的幫助下,丈夫和家人開始明白,她之前的傾訴不是瞎說,也比原來更能認真對待這個病了。羅佳禾表示,她正在努力向身邊的朋友普及產後抑鬱的真相,「我希望大家都能更加了解,這不僅是情緒不好的事」。
候補陪審員裡沙子正在和被告對話。圖源日劇《坡道上的家》
日劇《坡道上的家》中有段臺詞,「把母親逼向絕境的,是『一般』這個概念。被禁錮在別人的常識裡,太辛苦了」。
產後抑鬱並非偶然事件,哪怕是「經歷過來的」的媽媽,所體會過的痛苦,或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從女孩蛻變為母親的成長代價,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成為一段理所當然的故事。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媽媽,都能度過那段對她而言的痛苦時期。當產後抑鬱找上了她們,又有誰能真正幫到她們呢?
當一位女性,拋開母親的身份,而是作為「自己」發出求救時,她們想要聽到的回聲,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這樣過來的」,更期待的是溝通、理解與共同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