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油氈的一朵牡丹花上,一邊流淚,一邊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孫頻·《乩身》
作者丨謝丹儒
攝影丨藝子
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讀孫頻的作品了。因為讀了,總會忍不住想寫點什麼。那段時間,我連續讀了好幾篇,也寫了好幾篇,但是,每次寫完之後總感覺心裡有點空落落的。尤其是,很多想法往往在寫完之後才會突然湧現出來,且完全推翻之前寫的東西。我不知道這算是後知後覺,總之就是這種突然湧現出來的想法,令我難堪,懊惱不已,且一度懷疑自己曾經寫下的文字。是否客觀、是否有深度、是否全面?這是我在寫完成之時常想的三個方面。所以,這也是為什麼每次寫完之後我總會忍不住想要推給作者看,希望得到點評,說到底,我就是在擔心自己的感受是否過於主觀,淺薄,以及片面。如果一本書僅僅因為我個人的原因,有幸被某些人看到,從而發現這本書的更多,我是樂於見到的。然而,同時我也在擔心,會否因為我的緣故,讓某些未曾讀過這本書的人受我的影響,變得不喜歡這本書,然後錯失了這麼一本值得一讀的書、甚至可能是對自己有所幫助、影響至關重要的書,那我的罪過就大了。雖然,這極有可能是我個人的主觀臆斷,我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我應該相信每個人都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有自己的主見和判斷,並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但是,我還是不免有些擔心,不因別的,就像我之前寫的和寫完之後的感受,它們是如此的不同,這種不同的解讀連我自己都不免懷疑,何況別人呢?所以,我總是害怕信誓旦旦地說一些書中有的沒的,因為書中只說了部分內容,我的感受很可能僅僅只是我的個人感受而已。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每一個讀者都能夠儘可能的翻開「遇到」的每一本書,翻一翻它,而不僅僅是看別人怎麼看待它。這也是我寫讀後感,或者書評、隨筆的態度,希望藉由我的一次發聲,能夠讓有幸遇見我的文字的人從而發現有這麼一個作者,有這麼一本書。我不敢妄自承諾什麼。比如,這可能影響一生,翻開它將會對你有所幫助,以及讀它,你會喜歡上它的,喜歡它的一切。這也是因為我愛讀書的緣故,我知道發現一本書,尤其是發現自己喜歡的書,那種感受就像是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卻好像相識已久一般,這對於孤獨的人而言,知己難求,彌足珍貴。讀書不孤獨,但人很容易孤獨。所以,如果感到孤獨了,可以試著去讀一讀書。古人誠不欺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前天讀完了《乩身》這篇小說,直到今天我才鼓起勇氣去寫點什麼。實際上,在讀完這篇小說當天我便寫了很長的一大段,但很快我就推翻了所寫下的內容,並將它一一刪除。未曾經過深思熟慮就寫就的,儘管偶有佳作,然而終究是少數。就像很多人說的,靈感的繆斯,雖然它有時確實能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但作為一個長期寫作的人,僅憑這一點是遠遠不夠的。畢竟,靈感,可遇不可求。一開始我是打算隔一段時間再讀孫頻的作品的,那段時間連續讀了好幾篇給我留下的「後遺症」不可謂不深:深入思考之後,我發現自己的見識著實膚淺,停留於表面,只顧著宣洩自己的情感,甚至到後來有種為了表達而表達的匱乏和無力。我害怕這種感覺,怎麼說呢?這就有點像「江郎才盡」,又或者說碰到了自己的瓶頸,然後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是那樣的匱乏,各種匱乏——寫出來的東西,枯燥、無趣、且毫無感情流露。一個人一旦陷入了這種境況,若再去強行輸出,那麼寫出來的東西自然是不會叫人滿意的,連自己都不會滿意。所以,我退縮了,我怕了。因為自我懷疑,也害怕別人因此而不喜歡孫頻的作品。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終於想通了。其實這就是「庸人自擾」罷了。對與錯,是與非,主觀或客觀,真相與虛妄,哪是一個人說了算的?就像前段時間看到導演李安的一個採訪,他發表了這樣一個論述,他說:「小說裡面什麼東西打動你,然後你就用電影的方式做你想做的東西。在我們業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就是你忠於一個小說,拍一個爛電影,或者毀掉一個小說,拍一個好電影。」在寫書評這一塊,這個道理我認為是共通的。忠於一個小說,寫一個不像書評甚至讀後感都算不上的東西,那純粹就是片段,複製粘貼;毀掉一個小說,將小說不斷升華、深化,抬高人們的期待,最終成就的不是小說而是小說之外的東西。可是,我也知道很多人其實都會有這樣的一個習慣:藉助別人的視野去看自己想看的風景。讀書先看「腰封」,看推薦人都有哪些,看簡介,看書評,看評分,了解它派生出來的許許多多的信息,然後再決定是否要看這本書。因為,這將決定自己的判斷、決策:是否值得一看,是否有必要讀。我寫這些東西,自然不希望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更多的我希望是在每個人都讀完原文之後,再一起探討、分享彼此的觀點,從而讓彼此有了更廣闊的視野,更多的視角去看待原文,以及背後的可能想表達的東西。無關準確與否,最好是如蕭伯納所說的那般:「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彼此交換一下,我們仍然是各有一個蘋果;但你有一種思想,我有一種思想,彼此交換,我們就都有了兩種思想,甚至更多。」所以,這也是我之所以寫「書評」的另一個期待了。希望是,最好是。話說回來,我在之前就有提到,我之所以讀《乩身》完全是機緣巧合。那是因為,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我都處於半停筆狀態,一邊反思,一邊斷斷續續寫一些隨筆。然後,在某一天裡,突然多了一個「粉絲」。我想知道她為什麼關注我,於是,我點開了她的主頁,然後看到了她寫的關於《乩身》的一些「讀書感悟」,我就情不自禁跟著讀了下去。再然後,我用自己的經驗說了一些看法,連續發了三條,可惜對方一條也沒有回我。面對這樣的「粉絲」,我自然也擔心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或者說的有失水準,我甚至猜想對方是不是因為我說的「文不對題」才不理我的。於是,我就只好認真去讀它了。讀完《乩身》之後,確實我發現我說的可能真的太過於輕巧了。在讀完《乩身》之後,令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楊德清用盡力氣對常勇說的那句:「我們現在都是神靈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讖語,又像是一種詛咒,同時,更像一句瘋言瘋語。為什麼不是人,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神靈。神靈是什麼呢?這裡的神靈又有什麼不同呢?關於「神靈」我曾讀過這麼一句話:「恐懼、虔誠,和救世主,就產生了神。」楊德清口中的神靈則相對簡單的多了,那不過是身處地獄中的兩個人,他們需要藉助神靈,需要成為神靈,才能活下去。神靈,更像是生活、活著本身。以神靈的身份生活,以神靈的生活方式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們為何需要這般呢?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環境,又是怎樣的遭遇,讓他們走上了這樣的一條路?他們為何不能像個普通人一樣活著,好好活下去呢?「只有被神靈附過身做了乩身,別人才會從心裡敬畏你,才會有人來找你算命,才會把你當神供著。」而成為乩身的前提是先成為馬裨。「馬裨是代表神來驅鬼闢邪的,扮演馬裨的一般都是最底層的人。」因為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不潔的東西往往能抗拒其他不潔的妖魔鬼怪,只有用不潔的底層的人才能鎮壓那些更邪惡的東西。這是當地保留下來的部分的儺文化。佛教北傳中國後,當地遠古的儺文化就演變成了迎神賽社。當地的人們為了表示對迎神的虔誠,也為了人與神之間的暢通無阻,每次迎神賽社上都需要幾個馬裨。馬裨在迎神賽社中要表演神靈附體,神靈附體後的馬裨自然不同於常人,所以在表演中,馬裨往往要用一些自殘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真的被神靈附體了。而「穿杖」就是其中一種方式。不過,現在這手藝基本失傳了。「沒有人願意做這個,看看都覺得害怕。」然而,對於楊德清和常勇來說,這卻是個機會。哪怕馬裨要用一些自殘的方式,要用命來玩。「這樣像狗像蟲豸一樣活著,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地活著還不如去死。」在她在一歲半的時候得了一場大病,高燒把兩隻眼睛都燒瞎了。把一個瞎子帶大讓常英的父母望而生畏,再加上他們當時都在鉛礦上工作,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照顧一個瞎子。所以,最後他們做出了一個決定,把常英扔掉。最後,常英的爺爺,一個在五金廠做扳手的老工人收留了常英。並給她改名為常勇。從此以後,常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與之一起消失的包括常英的一切。「從小,爺爺只給她留男孩子的短髮、穿男孩子的衣服,爺爺像給菩薩塑金身一樣替她塑了一具男人的肉身,然後把她深深鎖在了這肉身的裡面。」「一個無依無靠的瞎女子活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什麼好命運?只要不被人強姦已經是萬幸了。除了被強姦,她還可能被搶劫、被偷盜,甚至被殺掉滅口。只要別人知道她是女子,還是瞎子,她就遲早躲不開。沒有人會把她當人的。」「讓一個瞎女子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她的女兒身閹割掉,把一個女人變成一個男人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一切就像交城縣裡卻波街的一種「生存法則」,瞎女子的生存法則。爺爺終究是老了。在他死之前,她必須學會一門吃飯的技藝。而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最好的技藝莫過於算命。「瞎子是看不見的,正因為看不見,人們才覺得瞎子更像人、鬼、神之間的通靈者,似乎算命會比正常人更準。」於是,算命這一古老行當倒也賜了天下瞎子們一碗飯吃。爺爺留給常勇的積蓄終究有限,別說沒幾個錢,就是錢再多點,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為了活下去,常勇不得不開始算命的行當。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難以支撐,她幾乎沒有生意。「雖然爺爺教給她怎麼算命打卦,可是只要沒人來找她,她就不能開張營業。」何況,「人家憑什麼信你說的話?」再就是,「來算命的一般都是沒文化少見識的人,還有就是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的人。」而且,錢給多給少也不是自己說了算的。無奈之下,為了不至於餓死,常勇必須自食其力。她開始到垃圾堆上找吃的,每天晚上到了十一二點,估計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睡下了,她便開始出門,向城外的垃圾場走去。「她一個給人算命的半仙,居然在這兒找垃圾吃?簡直要與蟲豸貓狗為伍了,連人境都進不去了。不過,在這縣城裡,可有誰真的把她當人?她什麼都不是,不是仙,更不是人,連蟲豸都不算,她只是這縣城身上的一塊爛瘡,明晃晃地擺在那裡。」「爺爺當初為什麼要收留一個瞎子,為什麼還一定要讓她活著?」她想不通,但活著就不得不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同時也需要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為了爺爺,為了自己,為了活著。楊德清,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便相繼沒了父母。為了找口吃的,他爬去鄰居家偷盜,後來被鄰居發現抓了個正著,也差點被打死。此後,楊德清偷盜少了,也開始自食其力。誰家辦喪事就把他請來,抬個棺材,捧個童男童女、紙牛紙馬的。一天,楊德清在喪事上幫忙,主家為了招待來弔喪的客人特意殺了一頭豬,兩爿血淋淋的豬肉沒人扛得動,主家便讓楊德清扛進廚房。楊德清進去半天還不出來,主家打發人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在偷吃生豬肉。那人站在門口一看,立刻呆住了。「楊德清把褲子脫到腳跟,光著屁股正在使勁戳一爿豬肉……」就在他人生的某種儀式即將完成之時,卻被硬生生地打斷了。此後,辦喪事的人家也不敢僱用他了,縣城裡老老少少的女人只要遠遠見到他,必定轉身就跑,就連八十多歲滿嘴每一顆牙的老太太也是如此。她們不僅如此,還恨不得把楊德清碰見的母狗、母雞、母豬都救下來,似乎楊德清身上的其他特徵都已經退化消失了……楊德清為了活著,再次開始小偷小摸,有時候在農忙時節還替種地的人家挑挑糞。在某個晚上,常勇如常出行找垃圾吃。這個時候路邊還坐著三個男人,在乘涼,三個男人中有一個便是楊德清。楊德清經不起慫恿,為了弄清常勇到底是男是女,他便一路跟著常勇來到了她家門口。最終,他如願以償得知了常勇是女的之後,邪念再起,可是,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不行了。「他突然想起那次他生生地被從那爿豬肉裡拽出來,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行了吧。他被閹了。」不過,第二天又在街上碰到那兩個弟兄的時候,被問起瞎子是男的還是女的,楊德清卻告訴他們,是個男的。大約過了三個月,楊德清決定在一個晚上去看常勇。這段時間他通宵達旦地幫人收割地裡的玉米,手裡有了幾塊錢,他買了二斤糕點,趁夜色濃重向常勇家走去。「他總是想起那個晚上見到常勇背回去的那些垃圾,是啊,一個瞎子,無依無靠,靠什麼生活?簡直連他都不如。他起碼還有眼睛,還能看見,還能幹活兒。他還不時想起她那個背著他撒尿的動作、她那發抖的雙腿,那個時候她該有多深的恐懼啊……」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孩子不是楊德清的,但最終他沒有說出來。「我不能把這孩子生出來,你幫幫我吧。別人都知道我是女的我就活不成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她身體裡的血液通過她的手流進他的,他們好像被血液鑄在一起了,好像再也不能分開。」「在常勇這裡,他還能算個人,因為她比他更弱小、更孤單,她需要他。而他需要她這種需要。」楊德清和常勇,兩個被閹割的人,他們各自的殘疾已經深入骨髓。一個是被閹割了的男人,一個是被閹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卻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們是兩個在人群中丟失了性別的生物,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兩條命,不,應該加上爺爺,還有夭折的孩子。為了活下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為了不像狗像蟲豸那般活著,在得知要鬧迎神賽社的時候,他們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如果我們在今年的迎神賽社上真的表演成功了,真讓人覺得我們是神靈附體了,那我們就活出頭來了,你知道嗎?不是說能掙幾個錢,而是,以後任是誰都不敢小看我們了,不會再把我們當狗當蟲豸了,就算是不講迷信的人,對神靈附過身的人心裡都要有幾分畏懼的吧。」「做馬裨的都是最下九流的人,可是你要想好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不這樣虐待自己一次我們就一輩子逃不出自己的地獄。你就不想真正地活成一個人嗎?」這些話是楊德清對常勇說的,何嘗又不是對自己說的呢!逃出自己的地獄,真正地活成一個人。常勇同意了。最終,「穿杖」儀式完成後,大雪中他們真的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四手四腳的人,遊走在半神半鬼之間。一切,似乎正朝著預想中的方向發展著。在那句「我們現在都是神靈了。」之後,他們成為了新的物種。至此,如同鳳凰涅槃,常勇如願以償成了俗人的菩薩,她普度人們,人們供養她。「她坐在油氈的一朵牡丹花上,一邊流淚,一邊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而楊德清則開始四處做穿杖、掛鍘、吐火等各種駭人的表演。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不是神靈,身體知道,清醒的知道,他們更像是怪物,別人需要的、敬畏的怪物。在他們有了一定的錢之後,他們也想過逃到無人的地方去,但是,他們都是需要觀眾才能活下去的,他們是靠演戲活著的,所以他們不可能逃到無人的地方去,那樣他們更活不下去。其實,到這裡故事也該落幕了。更需要這樣一個怪物的其實不是縣城裡的人們,而是他們自己。在經歷了一場類似「神聖」中,他是男人了,她是女人了。不過,楊德清死了,死在了常勇的炕上。他逃離了自己的地獄。很快,常勇也走向了自己的地獄,因為一場拆遷,她選擇了「自渡」。「我們憑著自己的力量終於衝出了自己的地獄。你是,我也是。多麼好,我們都不是餓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在一切苦難之後,所有人都會再次相見,再次相擁。」是的,爺爺也好,楊德清也罷,又或是常勇,他們都是一群在這個世界上認真、執著、堅強地活著的人。他們終究不是神靈,但他們活成了神靈,自己的神靈。神不渡人,人自渡。他們自食其力,憑著自己的力量衝出了自己的地獄的神靈,終於他們都是神靈了。你看懂了,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