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餘雅不喜作詩詞，不得已始勉力為之，如南雅社課諸什是也。己亥庚子之年，《皇極經世》以為歲值無妄、明夷二卦。所作韻文匯為兩卷，刪去數首，略加詮次，曰「無妄」「明夷」，取其首字曰「無明」。今二歲皆去，是為「無明盡」。
卷一 無妄
觀王右軍書蘭亭集序
讜言諍辯致箋初，一誓山陰便結廬。
骨鯁世輕高士氣，側妍人重女郎書。
無 題
情藏不吐情愈真，酒藏多年酒更醇。
一種情深藏似酒，開封要待海揚塵。
已亥新元抱恙臥床問諸親安
靄靄春雲舊臘除，曈曈紅日柳條舒。
回看去歲忙成狗，且喜今朝睡似豬。
疾豎方開持久戰，曲生忍報絕交書。
新元莫遣文殊問，一榻蕭然正晏如。
金農
先生愛向蕉陰坐，仰飲古香耐寒餓。
寂寂讀書燈愈青，紛紛切玉刀方剁。
琉璃雲吐雪千峰，爛漫光生梅萬個。
大顙人嗟骨相奇，冬心一段絕塵涴 。
汪兆銘
畢生未負少年頭，終古傷心《憶舊遊》。
獨任世艱行踽踽，豈關身後口悠悠。
千秋打扮從青史，雙照飄搖聽故樓。
銜石算來痴絕甚，滄波浩渺幾曾收？
題張大千《無量壽佛圖》
飛盡劫灰扶杖遊，龐眉未展有深憂。眾生皆病誰醫得？壽無量，愁無量，卻言非相非非相。
題潘天壽《孤松矮屋老夫家》
一松長如蕨，一燈明如月。書聲滿窗戶，會擊唾壺缺。屋盈尺，卷盈席。可以遊，可以息。誰知我？一拳石。
開口難
人前難開口，開口人難有。君不見，阮步兵，白眼向人無可否。君不見，個山僧，手書一啞搖其手。勸君莫學灌夫罵，為貪快意爭杯酒。勸君莫學太學生，喪身破家累其友。蘇秦裂死臨淄市，搖唇鼓舌招兇咎。才辨誰似禰子平？彼時割頭如割韭。有口有口，有口須守。 三人成虎虎咥人，何況耳能生牆牆生耳，無翼能飛無腳走。有口有口，有口勿言。談何容易開口難，何況盛世多腦殘。李老君，霜鬢垂；行答颯，坐摧頹。屍居龍現，一默如雷。
借屋讀書歌
餘以拆遷，回老家借屋而居，窘迫如逃難，而讀書何可一日廢也？作歌雲。
局縮來居陋巷陋，板屋高低路斜右。圖書疊架如丘山，數日不拂生塵垢。開卷始得兩三行，稚女登桌掣吾肘。嘆息餘閒過隙駒，俗務紛紛陣馬驟。浮世何處可讀書？讀既不能但解購。購如中年贅肉生，讀似減肥苦不瘦。壯歲依止舊家山，一燈錯認年方幼。風吹木葉夜打窗，剝啄疑聽故人扣。人生誰非借屋居？窮居不讀是真陋。歲華老去餘兩手，左一卷書右杯酒。詠之不足更嗚嗚，撫髀長歌惜無缶。醉來仰空卷浮雲，富貴於我何所有？窮巷免回達官車，餘亦倖免三日嘔。負手少時經行路，斜陽卻照深深柳 。
任仙欲來訪我，作歌以待之
任仙滿袖煙雲氣，隻身遍遊不擇地。昨日方在吾黔東，今朝忽往三巴戲。三巴之戲難想像，江流滾滾浪打浪。可能躡足金佛山，可能藏身畫船上。任仙之遊世莫知，上天下地一手機。我尋任仙不可見，唯祝手機莫死機。任仙任仙歸來乎？想君食量難吞豬，肉價今漲欲何如？任仙任仙歸來乎？待君一到傾一壺，酒價未漲尚可沽。
小梅花 勸飲
桃飛血，梨吹雪，又逢人間好時節。杖青錢，看青山，牛車一駕長去不知還。抱關擊柝夷門下，動止頻遭官長罵。棄儒冠，賦遊仙，煙雨煙波誰管白鷗閒？
觸蠻事，無須計，石火電光逢場戲。心常安，路常寬，等閒未懼平地起波瀾。勸君更盡一杯酒，貴賤都憑趙孟手。繞階除，樹扶疏，歸去來兮吾亦愛吾廬。
小梅花 讀易
鶯聲老，蓬窗小，案頭餘編太玄稿。赤烏沉，碧蔭深，盈虛消長吾以洗吾心。白衣變幻成蒼狗，富貴於人何所有？晚來涼，帙生香，坐久渾忘春去在誰鄉。
遙山靜，行雲定，車塵不到希夷境。貴知幾，動之微，微風未動誰惹絮先飛？悠悠太古真無價，可惜當時輕一畫。起開門，月痕新，滿徑落花來往寂無人。
桂枝香 聽侯德建《歸雲來兮》有作
炎涼契闊，過屋外長松，森然蒼鬱。一笑相看執手，歲華飄忽。簷花猶帶黃昏雨，滴空庭，冰瑩清脫。舊遊都在，望中煙樹，雲升雲沒。 二十年，星馳電抹。舉烈酒澆喉，有痛如割。舊事悽涼休問，瘦餘秋骨。吉他聲起敲須重，剩哀弦，沙啞能說。那時月色，籬間來照，鬢絲茶缽。
卷二 明夷
立秋車上
車向碧山間，翛翛魚一尾。
涼飆天外來，木葉動如水。
大溪河四時雜詠
噴野新花發，籠溪老竹長。
紅塵都不到，容我且徜徉。
溪路來復去，心波靜以澄。
疾雲奔似馬，盤石坐如僧。
碧葉未經霜，庭軒過午涼。
蟲聲聽竟夜，拂拂稻花香。
幽谷幽可居，清溪清可掬。
北風入谷來，吹白溪頭屋。
畫雌雄二白鵝，畫畢口佔題之
一夜西風老碧蒲，莓苔菰米總相呼。
還如範蠡攜西子，渺渺煙波在五湖。
牆梅
一枝嬌怯倚風偏，不點胭脂絕可憐。
莫是鄰姝窺宋玉，牆頭轉盼已三年？
道人
道人道人龐眉舒，屋後長松八九株。
手種黃花香入戶，自伸長爪讀陰符。
憶外婆家
青青石板樹蕭蕭，圍坐兒歌疊疊高。
茅舍籠陰天欲雨，往來飛織點燈貓。
小兒戲蝶
片紙輕翻小竹竿，飛飛粉蝶聚成團。
勸君莫悔從前錯，多少人生被眼瞞。
玉蘭
二月臘猶劇，高華吐不禁。
絕無煙火色，別有歲寒心。
迥出人皆仰，孤明月更侵。
旋開旋解落，豈必待春深？
賦得「德音無違，與爾同死」
轍涸還濡沫，巢傾與倦飛。
一朝成共命，千歲誓無違。
寂寂人間世，悽悽霜雪威。
相攜休棄置，暖我以君暉。
夏夜臣亮送我歸家，因庭中坐談，更闌始去
咄咄人間世，嗟嗟馬蒂斯。
高談欣拊掌，異事足揚眉。
蟲響鳴方切，雲樓結更奇。
一星天外爛，相與看移時。
夜行
為問夜何其？黑雲東復西。
迢遙數行樹，風雨一聲雞。
山外餘燈火，田間起藿藜。
高城不可見，前路盡悽迷。
夢夜起看月
忽睹大明鏡，悠悠庭外懸。
都無烏鵲影，絕愛玉華鮮。
夜氣眠中好，秋聲覺後妍。
願攜此輪月，長照舊山川。
過周西成故居
白雨洗空青，山光逼眼明。
數峰雲外起，一鳥向人傾。
老屋曾回馬，清風豈記名？
門前舊溪水，寂寞到無聲。
登官倉營坪果園
遠村明歷歷，眾嶺鬱峨峨。
四圍秋色壯，一雨白雲多。
仰首輕鴻過，憑欄獨自哦。
天風拂襟袖，側耳聽鳴柯。
秋雨
秋雨冥冥黑，秋山寂寂青。
車聲行帶水，龍氣晚猶腥。
百感都雲廢，千杯莫放停。
煙花城外起，掉首時一聽。
題《南雅集》
鬱勃天南氣，輪囷動百年。
山原偶盤礴，光怪爛雲煙。
追古看盈卷，開新待著鞭。
晚逢二三子，把袂與周旋。
庚子清明
棠梨風緊逼清明，亂柳飄飄木葉鳴。
十萬狂花歸糞壤，三千冷雨葬江城。
人經喪亂餘哀痛，劫後江山自美新。
燕子鶯兒來又去，信知天地本無情。
讀梁漱溟
儒服昂藏已自殊，思沉力大一頭顱。
滔滔濁世來禪伯，諤諤中廷起匹夫。
漫詡客星侵帝座，自甘暗夜隱隋珠。
劫灰飛盡遺編在，君子得輿吾亦廬。
挪新窩用「詩句如雲無古今」七字
避世無須更入林，樓深便是在山深。
圖書成嶺自高下，詩句似雲無古今。
四海孰非遠行客？一枝容有暫安禽。
故山歲晚青無恙，抱膝北窗聊獨吟。
讀莊
其一 人間世
我有大椿，植彼閒敞。翠影婆娑，柯葉交響。
零露其團，皓月何朗。倚杖徜徉，長歌俯仰。
翛然而來，翛然而往。野外雲生，有天際想。
其二 大宗師
青山之巔，白雲之下。坐臥嘯歌，幽人如畫。
花落殘春，蟲鳴長夏。同於大通，與時俱化。
尻以為輪，神以為馬。因以乘之，焉用彼駕？
其三 養生主
萬慮搖精，萬事勞形。擾擾闤闠，誰識養生？
十年奏刀，若新發硎。觀彼遊刃，肯綮未經。
刀之所向，心之所徵。向寬處行，聞之庖丁。
其四 應帝王
缺問王倪，有四不知。順物自然，乃得其宜。
國家之富，存乎自私；市場之靈，存乎無為。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手援天下，無乃太痴！
書莊生《養生主》卷後
其一
牛多不傷刃，事雜不累心。以此遊塵世，何必在山林？
其二
哀樂不關心，古人謂懸解。況復有大樽，逍遙浮諸海？
其三
生如在縲紲，死如遁天刑。所以善其死，是亦善其生。
其四
我讀莊生書，最喜養生主。薪盡火無窮，昭昭隨所睹。
口 罩
我生殊不辰，躬逢庚子厄。一國盡封城，彷徨困鬥室。出門仰口罩，舍此無長策。藍紗護鼻吻，細帶耳旁勒。蒙面走空衢，所遇類俠客。酬答依古禮，抱拳聊一揖。若逢未戴者，千夫亦闢易。避人如避鬼，覿面成睽隔。此物關性命，珍重須護惜。製造雖大國，入手千金值。不聞有婦女，攔道受盤詰。無處買口罩，圍巾掩面泣。不聞失防護，展轉死床蓆。舉家餘一犬，嗚嗚繞其側。哀哉古江城，疫鬼奪人魄。萬戶舉悲聲，漠漠晝昏黑。道旁兜售賈，本一而利十。先至攘而空，後至唯嘆息。微賤成奇貨，或說非人力。倘居風口上，飛飛豬生翼。我道殊不然，貨真價自實。此物雖雲微，與民同呼吸。都言天地寬，今知天地窄。天地胡為窄？呼吸亦難得。
【菩薩蠻】翻鄭愁予《錯誤》
石街向晚臨春閣，紅顏開謝蓮花萼。鎮日下窗帷，行人歸未歸？ 我心殊悄悄，寂寞如城小。總誤馬蹄聲，歸人行未行？
【定風波】翻戴望舒《雨巷》（舊作）
紙傘青衫小巷長，漏聲迢遞響迴廊。何處裙裾來款款？輕嘆。風前飄過白丁香。 霎那時光成影像，回望，迷離雨線掛空牆。卻記那時相看際，眸子，背飛蝴蝶去彷徨。
【浣溪沙】
眼底千山鬱更盤，心塵未動酒杯寬。休言吾道屬艱難。 若有長歌風掠鬢，不辭深醉獨憑欄。漫山急雨大如錢。
【浣溪沙】馬烈兄薦蔣碧薇書不能讀，填詞一首以報
金粉前朝感未休，美人名士足風流。二書三角管綢繆。 歲去厭聞兒女態，我生正苦稻梁謀。四山風雨到高樓。
【滿江紅】無何有鄉
廣漠空郊，有大樹，逍遙其側。歷千歲，拳曲擁腫，四圍垂碧。出岫雲來鳩喚雨，無名花發香生陌。著伶仃，小屋綠盈階，莊生宅。 行欲善，無轍跡；言欲默，無瑕摘。但靈臺如洗，退藏於密。寒盡宜開浮蟻甕，雪晴待縱遊山屐。看橫窗，一朵破桃紅，春消息。
【滿江紅】賦得自由
渺渺微軀，向人海，蒼茫一芥。問古來，牢籠誰脫，超然塵外？豪傑每多豪傑苦，神仙自有神仙債。便孔丘，聖者又何如？窮陳蔡。 蠶能繭，湯終害；蝸避雨，廬長戴。算群生巧慧，盡成拘礙。萬念銷沉安歲月，虛舟直縱遊滄澥。但隱機，枯坐仰天噓，惡乎待？
光 賦
宇宙方生，其狀若何？斯昭昭之多，去隨上帝之波。其聲唵然而不可聞，歷億萬斯年而弗絕；其逝倏然而不可跡，遍三千世界而弗過。直如飛矢，旋如流渦。容光必照，無偏無頗。
於是天得之以清，地得之以明。萬物得之，以為精神。行天則為日月之爛爛，照夜則為星鬥之晶晶。天公粲笑，欻成流電；銀漢無聲，炯若長繩。發則為草木之蒼翠，凝則為金玉之堅貞。火因之以燔烈，水因之以清瑩。或在英豪之眸，閃閃若巖下電；或在美人轉盼，百卉乃黯然而凋零。
籲嗟乎光！縱橫上下，品物流形；惝恍離合，乍陰乍晴。本無來而無去，乃若將而若迎。其小無內，其大無外；八表俱滿，六合充盈。荒荒野外，亦點飛飛之流螢；沉沉地底，亦孕皛皛之水精。地獄幽漆，有僧擎心光以獨照；滄海淵深，有魚舉爝火而前行。
光乎光乎！世界賴汝以生，生命賴汝以成。吾不信人生將墮於昏翳，吾不信宇宙將毀於幽冥，吾不信世路將終止於陸沉。黑雲垂，龍蛇腥；風雨如晦，喈喈雞鳴。有人於無邊之暗野，忽燃起幽室之孤燈。
查小剛，1973年生，貴州桐梓人，畢業於貴州大學中文系，公務員。南雅詩社社員。網上用名：澡雪、狐面在家僧、瓜散人等。
編輯：周國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