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作者
李易凡
卡多佐法學院JD在讀
喬治·華盛頓法學院LLM
復旦大學漢語言專業本科
愛好看片兒
*本文的討論以美國的LGBTQ+平權運動為主。
剛過去不久的驕傲月註定是一次不平凡的紀念。在新型病毒肆虐的同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另一個叫做「系統性種族歧視(systemic racism)」的病毒其實早已行走於世間,悄無聲息地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
以George Floyd謀殺案為導火索,在全世界各地爆發的BLM(Black Lives Matter)運動語境下,2020年的驕傲月也將關注聚焦在LGBTQ+社區中面臨著多重歧視的少數族裔(BIPOC, i.e., black, Indigenous and people of color)和跨性別(transgender)群體。這一聚焦的一個最直接的體現,便是今年隨處可見的彩虹旗上象徵著少數族裔的黑色棕色以及代表跨性別群體的色帶。
今年隨處可見的結合了黑棕色帶以及跨性別旗幟的彩虹旗
代表跨性別人群的旗幟(transgender flag)
最高法院於2020年裁決的Bostock v. Clayton County等一系列地標性案件,確認了1964年民權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所禁止的就業歧視包括基於員工性取向和性別認同的歧視。(照片記錄下了案件宣判後,平權支持者在最高院外的慶祝;圖中的Joseph Fons是一名GW Law校友。)
2019年案件辯論階段,大量LGBTQ+支持者在最高院外進行集會。
彩虹旗的歷史與「變化」
1978年,身為藝術家、變裝表演者,同時也是退伍軍人的Gilbert Baker受到舊金山立法委員會(San Francisco Board of Supervisors)Harvey Milk的委託,為舊金山的年度驕傲遊行設計一面旗幟。在此之前,最常見的同性戀平權運動的標誌是一個粉紅色的三角形;這個標誌起初被納粹用來標記集中營中的同性戀者,但在之後的平權運動中,LGBTQ+群體重新定義(reclaim)了這一標誌及其代表的含義。Gilbert Baker沒有選擇這個背負了太多黑暗歷史的標誌,他轉而選擇了彩虹作為旗幟的靈感來源。Baker希望使用彩虹色帶來表達LGBTQ+群體的團結親密——他分別使用桃粉色、紅色、橙色、黃色、綠色、青綠色、靛藍色、紫羅蘭色來分別代表性、生命、治癒、陽光、自然、藝術、和諧與精神。後來考慮到批量生產的便捷性,Baker彩虹旗中的桃粉色(hot pink)和青綠色(turquoise)色帶被移去。
Keith Haring在1989年創作的平權運動海報中就有標誌性的粉紅色三角形
Harvey Milk是加州歷史上第一位公開同性戀身份的民選官員;1978年十一月底,他和舊金山市市長George Moscone在市政廳內被同為立法委成員的Dan White刺殺,兇手最終僅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案件宣判後,要求公正裁決的人們憤而走上街頭——「白夜暴亂(White Night riots)」由此爆發。這一運動是第一個被美國電視鏡頭全程記錄下來的LGBTQ+運動,電視廣播的實時性與現場感,從客觀上也大大拓寬了LGBTQ+平權運動在全美甚至全世界的影響。
最為常見的彩虹旗 ANGELA WEISS / GETTY IMAGES
實際上,結合了黑棕色帶的彩虹旗鮮是新聞——至少早在2017年,費城LGBT事務辦公室(Philadelphia Office of LGBT Affairs)提出的「更多顏色,更多驕傲(More Color More Pride)」倡議,就將一面包涵了八種顏色的彩虹旗掛到了費城市政廳外。倡議方希望通過這一「拓展」進一步增強人們對於LGBTQ+社區中少數族裔的關注。
不出意料,費城彩虹旗的這一「調整」當即引發了爭議。其中有的是關於彩虹旗「原教旨主義」的討論——包括Gilbert Baker的多年好友Charley Beal——他們認為彩虹旗本身便是取自光譜,而並非代表膚色;因此應當把費城彩虹旗和Baker設計的彩虹旗區別開來。當然,也有和如今高喊「All Lives Matter」類似的,關於「是否也能加上代表白人的白色色帶」的詢問。
費城升起一面「新」彩虹旗。有關平權的話題,每每提起,總要面對「被控訴方」「那麼我呢」的詰問。這個發問的本身,便不失為系統性歧視的鮮明體現。一方面,貧富差距和體制性差異造成的回音室(echo chamber)將擁有特權(privileged)群體和被壓迫群體的社會苦難越來越區隔開來;另一方面,當弱勢群體的聲音漸大,長期佔據了話語權主導地位的群體往往會感覺其遭到挑戰,進而使用「All Lives Matter」一類看似宣揚「平等」實則進一步打壓少數族裔的話術來進行對抗。
如圖就是一個淺顯易懂的例子,「All Lives Matter」的壓榨和掠奪性。作者:Amii James(Instagram: @amii.illustrates)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樣的對話始終應當在歷史中佔據重要的位置,放在當下BLM運動高潮的語境中更是無比適時。圍繞費城「新」彩虹旗的爭議,恰恰反映出LGBTQ+社區也非鐵板一塊——順性別(cisgender)白人男性依舊是這個群體中的「主流」和標誌,而包括少數族裔、跨性別者(transgender)和性別酷兒(genderqueer)在內的邊緣群體(marginalized groups)則在LGBTQ+社區中繼續被邊緣化。
LGBTQ+社區中依舊存在對於少數族裔,對於女性,對於跨性別及非二元性別者的歧視——當個人將自身文化及亞文化背景中對於種族和性別的態度投射到同在LGBTQ+社區中的其他群體身上,便造成了這種邊緣群體進一步邊緣化的現象(secondary marginalization)。儘管確實有數據證明LGBTQ+社區內部的種族歧視可能更少,但這絕不足以消解其內部的種族歧視問題。從費城彩虹旗引發LGBTQ+社區中白人順性別男性的不滿,到以包容開放著稱的西好萊塢(WeHo)一家餐廳阻撓黑人跨性別女性在店內用餐,少數族裔和跨性別者在LGBTQ+社區中依舊面臨著深刻的歧視。
Katzenbach v. McClung案確認了禁止地方(local)餐廳在店內進行種族隔離的法規的合憲性,即便是非連鎖餐廳也不能拒絕黑人食客在店內用餐。
跨性別者——尤其是少數族裔跨性別女性——在LGBTQ+社區中幾乎處於底端。除了本身遭受的種族歧視以外,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承受著來自同一族裔的親友的背棄;另一方面,一部分同處於LGBTQ+社區中的順性別男性認為跨性別者的存在加固了異性戀主導(heteronormative)社會關於性少數群體的刻板印象。
早期電視電影對於男性同性戀角色的刻畫往往和「易裝」及「跨性別」混為一談;例如喜劇《肥皂劇(Soap)》中的Jodie Dallas——這樣的描繪既體現了大眾對於LGBTQ+群體的印象,同時也強化了這種錯誤的刻板印象。
女權主義運動、LGBTQ+運動和少數族裔的平權運動所代表的群體內部,依舊存在著對於其他邊緣化群體的歧視。各個邊緣化群體平權運動本身的不兼容性,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全面的平權變得更加艱難。
在系統性種族歧視對於黑人及棕色人種的殘酷壓迫下,很多社區往往通過教會的救贖來緩解現實的痛苦。而保守的宗教氛圍,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社區對於性別平權和性少數群體運動的接受。 JOHN MOORE/GETTY IMAGES
如此,多重邊緣群體一方面面臨著有著深刻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歷史語境,及其消除少數族裔身份的「洗白」(whitewashing)敘事;另一方面也因其多重邊緣的身份(intersectionality of marginalized identities)在邊緣化群體中進一步「失聲」。如今LGBTQ+運動將其聚焦放在少數族裔和跨性別人群的多重邊緣身份上,本身就是一個驕傲的前進的宣言。
在布魯克林博物館外的「Black Trans Lives Matter」集會。圖中正在向人群講話的是2019年在萊克斯島監獄中不幸去世的跨性別女子Layleen Polanco的家屬。照片出自:Sekiya Dorsett
「洗白」敘事和順性別的敘事
對於多重邊緣身份的關注和社會政策的進步需要漫長而堅定的努力。只有當整個社會,LGBTQ+社區和異性戀同盟(Ally)共同認可這些問題的存在,平權才會真正變得有意義。而包括電視電影在內的大眾傳媒——作為當代社會中進行信息傳播的一個重要媒介——既反映社會現實,有時也承擔起推動社會討論與進步的功用。
美國前副總統拜登公開褒獎了情景喜劇《威爾和格蕾絲(Will & Grace)》對於教育美國大眾起到的重要作用。
而真正多元敘事的失聲,也正與大眾傳媒孜孜不倦的「洗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在電視電影對於LGBTQ+社區的刻畫中,「洗白」敘事更是隨處可見。儘管LGBTQ+社區通過積極的社會運動在公眾話語中已經擁有了一定的存在感,但對於不少順性別異性戀群體來說,他們對於LGBTQ+人群的了解,更多地依舊來自於大眾文娛作品。
愛滋病活動組織ACT UP在80年代組織了大量位於華爾街的抗議活動,要求政府重視愛滋病人,加速有效療法的研發。
「洗白」敘事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2015年Roland Emmerich執導的電影《石牆(Stonewall)》。這部打著六十年代LGBT運動旗號的電影,不僅以一種近乎獵奇的角度刻畫了石牆酒店的一些常客,更是憑空創造出一個白人男性主角,並將其描繪成「石牆運動」的第一個暴亂者。然而事實上,且不說歷史上的石牆酒店本就是LGBTQ+社區中雙重甚至多重邊緣化群體的去處——常客中不乏由於家庭的不認可而被家人驅逐的無家可歸的青少年(youth),以及被白人順性別男性主導的同志群體拒之門外的少數族裔和跨性別者;石牆運動的導火索,也是由於執法人員對於跨性別少數族裔女性的長期暴力執法(由於被家人驅逐無家可歸,並且在就業、住房等各個方面受到的嚴重歧視,她們中的不少人只能通過成為性工作者來維持生計;而這一事實使得她們經常被執法人員針對,同時這也導致跨性別女性非常容易成為暴力傷害甚至兇殺的對象)。另外,石牆運動雖沒有確切意義上的發起人,但其中最為活躍的發言人包括Sylvia Rivera和Marsha P. Johnson——而她們都是跨性別少數族裔女性(有不少人相信Marsha P. Johnson是石牆運動中第一批奮起反抗的人群之一)。
電影《石牆》中的鏡頭。說實話,白人救世主(white savior)的故事真的挺無聊的
而更加「含蓄」的「洗白」和單一化,也體現在好萊塢對於創作者和故事主人公的選擇上。近期被BLM運動再次喊話的「白色」好萊塢,其缺乏多元化創作群體的現狀(包括缺乏多元化的評價體系,以「完成任務」的態度產出所謂的「少數族裔」片)一度成為焦點。少數族裔多是白人「英雄/主角」(hero)的配角或背景板的現象,並不是第一次被喊話——而本身已經相當有限的刻畫LGBTQ+社區的電視電影,也不讓人意外地成為了順從這類刻板印象的共謀。堪稱現象級的LGBTQ+電視劇美版《同志亦凡人(Queer as Folk)》,《威爾和格蕾絲》中,某些對於少數族裔LGBTQ+角色的刻畫可謂獵奇(譬如《同志亦凡人》中只出場過一集的一位日裔男青年——他被塑造成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來自「異國」的說不來英語的丑角)。而《拉字至上(The L Word)》更是直言不諱地讓角色表達了跨性別男性(Max Sweeney)是女性身份的「背叛者」的觀點——她們選擇附和主流順性別社會對於跨性別者和性別酷兒的驅逐。
毫無疑問,這些正面描繪LGBTQ+人群的電視劇確實從正面鼓勵了大量北美甚至全世界的觀眾用一種非異化的眼光看待LGBTQ+社區;但需要承認的是,這些作品在努力向順性別異性戀白人社會「靠攏」以減少其「離經叛道」性的同時,他們對於LGBTQ+社區中少數族裔和跨性別及性別酷兒的抹煞和異化,在種族和性別觀上同樣顯得陳舊不堪。(許多平權活動家對於這些劇集的詬病,並非是他們將LGBTQ+社區中的多重邊緣群體刻畫成丑角,而是他們的故事往往止步在了這些怪異的邊緣的離奇的甚至邪惡的角色上。)
我承認,我曾無數次陷入關於「娛樂作品中多元角色的刻畫究竟重不重要」的辯論。誠然,要求一個受市場驅動的大眾娛樂產業擔負起推動社會進步的責任並不絕對合理——但不可否認的是,電視電影作品的廣泛傳播性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力,也賦予了其相應的社會責任。用一種更感性的表達方式就是:當這些雙重甚至多重邊緣化的身份在大眾傳媒中不再隱形,被邊緣化的個人才更能看見自己的存在同樣重要。
影視作品中隨處可見的簡單粗暴的刻板印象
類似《神探飛機頭(Ace Ventura: Pet Detective)》中描繪的,順性別者對於跨性別者「揭露」其真實性別後作嘔的反應,在影視作品中其實並不少見。而大眾媒體對於這些反應的誇大和強化,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了人們對於跨性別者的態度。
網飛紀錄片《揭開面紗:好萊塢的跨性別人生(Disclosure: Trans Lives on Screen)》中的跨性別演員、導演和製作人對於「被扮演被刻畫」的厭惡與不安,便是一場發人深省的對於多元角色刻畫的探討。在淺層的意義上,由跨性別群體創作的探討跨性別群體的作品本身,便打破了其作為「被探討(以及被異化)」對象的敘事。從更深層的意義上來看,順性別演員通過易裝的方式來扮演跨性別者,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跨性別者是在扮演另一種性別的錯誤觀念。更令人恐懼的是,這樣的邏輯似乎已經無數次出現在某些女權主義者對於跨性別女性的攻擊中(譬如J·K·羅琳在否認跨性別女性的女性身份後所給出的辯解)。
而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辯論,列舉了一個「謊稱自己是女性的男性趁機性騷擾其他女性」的案例。且不論這樣以偏概全的論點多麼違背邏輯,這些宣揚跨性別者「偽裝」論的話術,恰恰會催生更多對於跨性別女性的敵意甚至暴力。
Jeffrey Tambor在《透明家庭(Transparent)》中扮演一個老年才向兒女「出櫃」的跨性別女性
但不可否認的是,LGBTQ+社區中多重邊緣群體在美國熒幕上的形象也在悄然發生改變:從《姿態(Pose)》對於「化妝舞會(Ballroom)」的真正創建者和主角——跨性別少數族裔——的正視,到《億萬(Billions)》中非二元性別(non-binary)角色Taylor Mason的加盟,我們可以看到反思和進步正在發生,我們也能看到彩虹旗上的顏色變得越來越多元。
《巴黎在燃燒(Paris is Burning)》記錄了紐約八十年代中後期地下「化妝舞會」和創造了這一地下文化的跨性別少數族裔群體。這部紀錄片在發行之初便收穫如潮好評,片中所展現的耀眼的姿態被無數流行文化挪用(包括麥當娜的Vogue);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片中的主角們依舊面臨著貧窮、流離失所和仇恨犯罪的威脅。
電視劇《姿態(Pose)》
Reference:
Bostock v. Clayton County, 590 U.S. ___ (2020).
Alex Abad-Santos, Philadelphia’s new, inclusive gay pride flag is making gay white men angry, Vᴏx (June 20, 2017, 1:30pm EDT), https://www.vox.com/culture/2017/6/20/15821858/gay-pride-flag-philadelphia-fight-explained.
Katzenbach v. McClung, 379 U.S. 294 (1964)
Andrew R. Flores, Yes, there’s racism in the LGBT community. But there’s more outside it., Wᴀsʜɪɴɢᴛᴏɴ Pᴏsᴛ (July 7, 2017 11:02 AM E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monkey-cage/wp/2017/07/07/yes-there-is-racism-in-the-lgbtq-community-but-not-as-much-as-outside-it/.
Thad Morgan, How Did the Rainbow Flag Become an LGBT Symbol?, Hɪsᴛᴏʀʏ (June 12, 2019), https://www.history.com/news/how-did-the-rainbow-flag-become-an-lgbt-symbol.
Sᴀᴍ Sᴛᴀɢᴇᴍᴀɴ, Wʜɪᴛᴇᴡᴀsʜɪɴɢ ᴏғ ᴛʜᴇ Sᴛᴏɴᴇᴡᴀʟʟ Rɪᴏᴛs (2017).
Dɪsᴄʟᴏsᴜʀᴇ: Tʀᴀɴs Lɪᴠᴇs ᴏɴ Sᴄʀᴇᴇɴ (Field of Vision 2020).
Vɪsɪʙʟᴇ: Oᴜᴛ ᴏɴ Tᴇʟᴇᴠɪsɪᴏɴ (David Bender 2020)
Sᴏᴀᴘ (Witt/Thomas/Harris Productions 1977)
Wɪʟʟ & Gʀᴀᴄᴇ (KoMut Entertainment 1998)
Qᴜᴇᴇʀ ᴀs Fᴏʟᴋ (Temple Street Productions 2000)
Tʜᴇ L Wᴏʀᴅ (Anonymous Content 2004)
Hᴏᴡ I Mᴇᴛ Yᴏᴜʀ Mᴏᴛʜᴇʀ (Bays & Thomas Productions 2005)
Aᴄᴇ Vᴇɴᴛᴜʀᴀ: Pᴇᴛ Dᴇᴛᴇᴄᴛɪᴠᴇ (Morgan Creek Productions 1994)
Tʀᴀɴsᴘᴀʀᴇɴᴛ (Topple 2014)
Bɪʟʟɪᴏɴs (Best Available! 2016)
Pᴀʀɪs ɪs Bᴜʀɴɪɴɢ (Academy Entertainment Off White Productions 1990)
Pᴏsᴇ (Color Force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