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寒風中,瀋陽的一位老大爺摟著心肌梗塞猝死的老伴在路邊呆坐了足足兩個小時。消失的愛人。
每隔幾天,總能彈出一則某某官員與情婦(或數位情婦)的黑色風月新聞,多半,曝光之後,驚心動魄,妙趣橫生,消失的愛人。昨天晚上,我又靜靜地看了一遍《消失的愛人》。第一遍看完,我給大衛芬奇打了9.5分。第二遍看完,滿分,還想多送他一個深深地擁抱。又一部真正的傑作。我之前讀過弗琳的小說原著,但沒徹底讀完,記得當時是因為自己要寫新小說《胴體:向日葵總在日落時分低頭》以及《十二宮系列短片之處女——愛的考古遊戲》的電影劇本,所以想看看美國當代作家如何處理婚姻與愛這類主題。許多人都認定這是一部酷妞收拾出軌老公的作品,認定芬奇的這部電影及小說原著都是在探討虛偽的婚姻關係是否值得存在這類問題。是不是呢?有一部分是,但並非全部。我在第二遍看完之後,忽然覺得《消失的愛人》實際是一部有著圓滿結局的黑色電影,我個人認為,這部作品最有價值、最獨特的地方在於它借用了一個表面上精彩漂亮的黑色仇恨故事,反向詮釋了婚姻中一種古老而奇怪的屬性——神聖,當然,一種奇怪的神聖。
《消失的愛人》展現了赤裸裸的男女關係,不僅有通常意義上的「男女關係」,如男女主角的婚姻關係、男主角與小情人的純肉關係、女主角與各種前任的真假關係,還包括男主與自己孿生妹妹的血親關係,男主與嶽母、異性鄰裡、辦案女警等一系列社會關係。看過原著再看改編電影,或者反過來,總讓我學到很多東西,特別是作為電影編劇和導演的選取能力,也讓我明白對於一部容量有限的藝術作品,好的作者必須是精明有力的揀選者。這一點,我在看《發條橙》和《教父》的時候就深有感觸(庫布裡克和科波拉真的是一流的揀選者!)。《消失的愛人》編劇弗琳對於自己作品的揀選也是非常精明適度,對每一層人物關係都做了點到為止、但絕對點中要害的處理。上面提到的幾類人物關係,大家不妨對應電影仔細看看,我個人非常喜歡的幾段處理,分別是男主與小情人的純肉關係(律師後來提醒男主要注意這顆定時炸彈,男主說她不會,律師說,這類人一定會這樣,不是單只她。哈!)、女主與各種前任的關係(你當初在我心裡是個傻逼,就永遠是,永遠別多想了。),以及男主與妻子的各種前任的關係(「你真的強姦她了麼?」「那你殺了她麼?」簡練精準!)。好的劇本奠定了段位基礎,而好的導演則能賦予意象以實在準確的呈現。大衛芬奇的指導、拍攝、製作完成得成熟老辣,穩健十足,大將風範。他是我越來越仰慕的電影藝術家。我一直認為芬奇的單場戲拍得非常一流(看看開頭與結尾,看看那場美工刀割喉的床戲),或許確實因為廣告、MV拍太多了。芬奇指導的表演也總是細緻入微,將表演藝術應有的張力和美感釋放得異常充沛(眼神反應,肢體語言,機關槍臺詞),難怪他如庫布裡克一般對不停不停不停地重拍重拍重拍樂此不疲。《班傑明巴頓奇事》的DVD花絮裡,芬奇的剪輯師顯然是一位累傻了的好夥伴,他自己也說,芬奇拿過來的素材太他媽多了。然而,我心裡最佩服大衛芬奇的一點,卻是他的另一種高貴秉賦,就是從不煽情(這一點,除了各類英雄片工頭導演和麥可貝,諾蘭做得最糟,《星際穿越》處理得多麼可怕,僅剩眼淚。),芬奇導演技巧的紮實和聰明之處在於,他總是讓情緒張力隨著人物和情節自然生成,而不是「煽」。
有朋友問我電影的展現與原著比起來如何,我只能回答,畢竟媒材不同,篇幅容量也不同,不好比。弗琳的作品體現了文學的獨立價值——文字的豐富描述性、可無限延展的臆想性以及符號化的抽象感。電影,則在此凸顯了其直觀、幹練、豐富具體的人物實體感以及電影語彙的綜合力量,特別是大衛芬奇的電影,凌厲迅速、絕不拖泥帶水的精煉剪輯,再配以特倫特雷諾精彩出神的音樂運行感,更加彰顯了電影表達實惠利落的優勢。總有人說現在的電影沒有電視劇好看,也總說好的編劇都去寫電視劇了(我熱愛的羅伯特麥基也總這麼說),我不知道這些人每年還看多少電影,更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覺得大衛芬奇的《紙牌屋》好過他的電影《十二宮》、《社交網絡》和《消失的愛人》。不知道電視劇界出現過幾位昆汀塔倫蒂諾、科恩兄弟、加斯帕諾和大衛林奇?我從不覺得大衛林奇的《雙峰鎮》劇集能趕上他自己的任何一部電影,我甚至從不覺得《絕命毒師》裡老白的形象的豐滿度超過了《低俗小說》裡的塞繆爾傑克遜。當然,如果你理解不了「多」與「豐富」的差別,那以上和以下的一小段話註定跟沒說一樣。濃縮的未必都是精華,但是濃縮的精品註定是絕佳的美味。博爾赫斯曾說,短篇或中篇小說由於篇幅短小,反倒適合完成美學的統一。好的電影作品,優勢和價值往往正在於美學的高度統一和意念的高度凝練。所以諾蘭曾以無限讚美的腔調提到庫布裡克的《2001:太空漫遊》是高度「電影化」的,他指的也正是此事,儘管他在《星際穿越》沒有完全達到。我真希望羅傑伊伯特還沒去世,真希望他也能看看《消失的愛人》,真想聽聽他的看法。其實,人生中的大部分電影,講的都是「消失的愛人」,只是沒有直說,或者沒有直接用這樣的名字。忘了是誰說過,只有夢、愛欲、戰爭值得書寫,特別對於電影。的確如此。而《消失的愛人》似乎佔盡了幾者的全部,我們中多數人終會堂而皇之進入的「婚姻」也正好佔盡了幾者的全部。婚姻到底是什麼?這種問題向來無解,這類問題最適合以問題的身份存在。大衛芬奇努著勁拍出來的《消失的愛人》,最高興的人應該是弗琳,因為芬奇賜予了它比較完美的實體和意象。電影就像弗琳與芬奇的一場黑色婚姻。交合、欺騙、忠貞、試探、扮演、卸妝、忍讓、刺痛、不解、追逐、難解難分、無限循環——婚姻確是如此,有時,確是如此。媒體與大眾是不是也算一種奇怪的婚姻呢?一定是,不然,為什麼這會成為這部作品的另一條主線?生活和婚姻裡的眾生們,確如電影裡的尖媒體和傻看客們,激動著盲目,熱鬧著無聊。一切本不必太激動,真相永遠在別處。有人曾在微博裡留言問我,婚姻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還記得電影結尾小本握著女主的手說的那段話麼?「我們是犯罪搭檔。我們就要做父母了。」看到這,我想起了《大開眼戒》的結尾,那個「FUCK」。我更願意相信這樣的真相。每個人的真相都不一樣,也不必一樣。
看到第二遍,我完全理解了女主,我認為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都是愛的真正的缺失者,愛的落荒者(記得她與女警最後的對視麼?)。沒錯,無論怎樣,女人都是愛著男人的,無論他懂不懂她。有時,她會想讓他明白,有時,她會比較極端,有時,她會割喉放血之後倒在她愛的男人懷中,儘管他只是緊緊摟住她然後罵她是個混蛋。這就是我所說的婚姻的「神聖」,當然,一種奇怪的神聖。沒結過婚的人恐怕會將電影看得一頭霧水。女主羅莎曼德帕克演得真好,我真希望她能得奧斯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