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傑
資深編輯,《小學數學教師》特約副主編,上海協和雙語學校課程研究員,上海悅遠教育課程顧問,個人公眾號:chj20170314。
發展思維 潤澤生命
——品劉偉男老師「蘇州碼」一課
稍安勿躁,因為這個世界,既廣又闊。
——Edwin·《平面國》
聽完劉偉男老師「蘇州碼」一課(教學實錄+視頻見本期推文),腦海裡迴蕩的關鍵詞是「數學」與「生命」。這兩個詞,代表著天平的兩端:「數學」意味著相對以學科為本位,注重數學知識與技能的訓練,數學思想與方法的滲透;而「生命」則意味著對學生興趣、情緒、意志等非智力因素的關注。這兩個關鍵詞,也常常意味著小學數學教學大道的左右護欄:對學科本質的堅守,對兒童的理解和尊重。
「數學」當然不能自然地產生潤澤「生命」的價值與效果,而是需要經過教師的創造性實踐才能實現。這一實踐包含了對教學素材的選擇,教學設計(靜態的藍圖),以及對教學設計的落實的完整過程。無疑,劉老師的這堂課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可謂找到了「數學」與「生命」的平衡點,有「水到渠成」的酣暢淋漓。
【一】
其實,「蘇州碼」這個內容是不容易教的。為什麼?如劉老師文章標題中「拾遺」所暗示的,這種計數法在現代社會已經是不受待見的遺蹟。也就是說,學生缺乏對蘇州碼的直接經驗。加上蘇州碼的計數方法在今天的語境中並不比阿拉伯計數法優越,且在學生經歷的生活中也沒有什麼可以應用的地方,因此,這個內容是不容易展開教學的,或者說是不容易被發現和打開教學空間的。哪怕是蘇州的老師,他了解了蘇州碼,恐怕更方便省事的處理方式是這樣:做一個「你知道嗎」環節,進行介紹。
難能可貴的是,劉老師卻發現了蘇州碼蘊含的「育人價值」,用有創意的教學環節設計打開了教學空間,不僅讓塵封的數學知識煥發光彩,也讓學生體會到了知識背後的邏輯及古人的智慧。原來,心有靈犀處,點石成金時,靜態的知識蘊含著無限的「復活」可能,關鍵是誰來教、以怎樣的方式來教。恰如《小學數學教師》知名編輯宋淑持老師(筆名「松子」)所言,「白開水」是可以變「茅臺」的。
筆者在想,劉老師是怎樣想到教這個內容並決定這樣教的?從他的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蛛絲馬跡:念茲在茲的尋尋尋覓,靈光乍現的一錘定音。我想在確定之後,一定有備課、實踐、調整的過程。但就素材的選擇而言,我們有沒有如劉老師這樣對「命題作文」的尊重與專注,有沒有經如劉老師這樣直面陌生素材的挑戰,有沒有如劉老師這樣從更上位的數學思想與文化的層面來統領課堂?上述幾個方面不是割裂的,也不是脫離具體實踐的泛泛而談,而是在「蘇州碼」這堂課的課前思考中,我們看到了劉老師呈現出的這一些品質。
如果在其他內容的選擇和思考上,我相信劉老師會為大家呈現出不一樣的側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同特質之後會有共同的東西,比如專注、比如廣泛的興趣和天馬行空的想像——我一直覺得劉老師是好挑戰、很好奇、有童心和想像力的一位老師。也因此,可以這樣說,選擇這樣一個有意思、有意義的內容,也是劉老師的「天性使然」。
【二】
「蘇州碼」不好教,因為它是規定性的知識。如何讓規定性的知識變得鮮活有力,變得能和學生互動、能讓學生參與?劉老師向我們展示了幾種具有示範意義的「武器」。
第一種武器:經驗輸入。
既然學生沒有「蘇州碼」的經驗(我在網上問了幾個蘇州教師,多數也不知道),那就乾脆利落地呈現各種有蘇州碼的圖片,直接告知學生這些都是蘇州碼,並隨後呈現詳細的信息。請注意,學生不知道蘇州碼,如果劉老師只告知一種使用蘇州碼的情境,那麼學生的認識是從「無」到「有」的「新知」理解。只是,此時的「新知理解」如無根之萍,不能依附於學生的認知結構,更不可能遷移,而只是機械地記住的知識而已。而當呈現多個蘇州碼使用的情境時,學生有了從「一」到「多」的豐富性理解。雖然此時的豐富性理解還僅僅是因為數量多,但鐵路裡程碑、老北京門牌號、菜市場價格籤的情境還是構成了整體的豐富,具有引發學生歸納的「勢能」。這種被告知的豐富,其實是在吸引學生的注意力,喚醒學生的好奇,培育提問的土壤。後面的視頻介紹,雖然也是直接告知,卻讓學生對蘇州碼的「身世」有了提升性的認識。
有必要宕開一筆,在我們的課堂上,很多老師不敢直接經驗輸入,怕擔上「灌輸」的嫌疑;有老師又不夠「坦誠」,明明生活中的經驗原型很多,卻故意藏著掖著,以一個情境引入,以「孤例」得出結論(尤其是概念教學);有的老師困於思維定勢,一定要在新授結束之後才連結生活……
這些批評都不是空穴來風,比如,「重複」的規律,很少看到課始就呈現生活中各種重複現象的教學,而完整的介紹更常常是課堂快結束的標誌。當然,以局部的視域來褒揚一個環節是不妥當的,但我們卻要看到好課如棋局局新,劉老師一開始的經驗輸入乾脆利落,同時也將自己置於「知識都介紹完了怎麼教」的境地,奠定了「高開高走」的基礎。
原來,學生沒有的經驗,可以讓其「有」;學生薄弱的經驗,可以成其「厚」;而「灌輸」與否,要立足整體才能判斷其性質與意義。
第二種武器:充分互動。
「互動」實在是一個太老、太土的詞,但很多時候,我們卻誤解了其含義:把「時間邏輯」上師生有先、有後的「動」,誤解為「因果邏輯」上師生彼此關注、相互聯繫又相互規定的「動」。前者,常見的就是走教案,學生也會配合教師把預設走完,後者則對教學提出更高的要求,包括但不限於以下方面:設置表現性的任務,引發學生資源的生成,對學生資源的選擇、判斷,「生-生」「師-生」互動的引發,總結、提升並打開新的學習空間——以上方面也是相對完整的一個教學單元。
劉老師的課上,是有真正的、充分的「互」動的!且看:
1、教師「用蘇州碼寫『一百一十一』」的任務,引發學生的「多元表徵」(用劉老師的話說是五花八門的作品)——這裡除了有「思維可視化」的教學意義外,也有對學生多元與差異的尊重。
2、教師把學生一幅幅的作品貼在了黑板上,學生鼓掌通過,成為一堵作品牆——這裡有對學生的欣賞,同時,作品牆而不是單幅作品為學生提供了豐富的思考材料。
3、教師追問一個「一百一十一」可以有這麼多樣子(眼前之景)還是只有一個樣子(數學之理),引發學生的認知衝突——這裡是對學生發散思維的「聚焦」,而聚焦的工具正是數學結構的類推(阿拉伯數字只有一種寫法)。同時,這也讓教學向教師預設的方向推進。
4、在ppt呈現蘇州碼「一百一十」正確的寫法之後,追問寫正確的和「橫豎弄反」了的學生此前為什麼這麼寫,引發學生對自己行為的反思——這裡不僅僅關注正確的答案而是關注「類答案」(有相同思維方式的答案),真是太好啦!學生是不容易去審視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的,因為這是高階的「元認知」,在正確答案公布後,學生更加沒有回頭看的意識,而我們多數老師也容易在正確的答案出來後,順暢地「滑」入下一個環節。此時,劉老師的駐足停留,真是得了其師父華應龍老師「千金難買回頭看」的真傳!而教師這樣的教學,不正是基於對學生特點的深刻理解,對學生發展需求的關注麼?同時,這樣教學也正是還原了前人在面對同樣問題時的思考,還原了前人思考的豐富性、生動性、智慧性——用弗賴登塔爾的「再創造」來概括學生的思考恐怕都不為過!
……
不再敘述其他的教學環節,只是,我們可以強調一下:
教師的教,一定不是單向度的自我表演,而應該是對學生學習行為的有效反饋;反饋的基礎又有賴於學生想法、思維的暴露;這種暴露又有賴於教師開放性問題的設計,讓學生可說、可寫、畫;任務的設計又是基於對學科本質和學生基礎的理解……
總而言之,「互」動如踢足球,而不是打桌球,「互」動如「鏈式反應」一環引發一環,而不是一個人的激情燃燒。
第三種武器:注重思維。
本來,這裡想用的詞是「結構遷移」,且看:蘇州碼由算籌發展而來,其寫法的規定合情合理,這是「歷史結構」;既然阿拉伯體系中的「一百一十一」只有一種寫法,蘇州碼中的應該也有「唯一性」,這是「類比結構」;蘇州碼、阿拉伯數字都是位值制,而古羅馬和古埃及技術體系則是累加制,這是「對比結構」。不過,不管哪一種「結構」,我們看到是劉老師超越知識和技能之上,對學生學科思維的重視。
這裡的「學科思維」更多地指學科「大概念」(big idea),即某一學科特有的或突出的,且在不同內容中反覆出現的思維方式和方法。這堂課,學生不僅有對位值制的優越性,對不同計數體系共性與差異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在回溯歷史的過程中,學生有「代入感」,能體會計數背後古人思考的鮮活與溫暖——在數學學習中,學生不容易得到這樣的體驗。
還需要指出的是,哪怕是局部的環節,劉老師也很注意讓學生經歷「感知材料-比較辨析-充分表達-概括、抽象」的思維過程,比如,辨析寫法的唯一性、辨析計數體系的差異皆是如此。教學就應該多一些如劉老師這樣的、由「多」到「一」的「歸納的建造」。
最後還想說,這堂課上洋溢著「人文」的氣息。
這不僅僅表現在諸如劉老師強調以欣賞的眼光看別人用蘇州碼寫的「一百一十一」,表現在對《孫子算經》的引用和對中國「智」造的自豪上,還表現在課堂實錄文章中對每發言學生的一一署名(這要花大功夫的,點讚),更關鍵的是,數學課堂上的人文,是對學生學習、解釋、運用數學知識中的個性化、差異性的想法、說法與做法的理解與尊重。數學畢竟是「人」在學,「人」在用,「人」在解釋——恰如很多電梯的按鍵數字常常沒有「13」「14」,但情人節時,大家又都喜歡「1314」。因此,當教師能聽懂兒童獨特的語言,能理解兒童特有的思維,能順應兒童的特性,尊重兒童的體驗,那就是「人文」。
我們對一堂課會有怎樣的期待,尤其是對一堂公開課?
我們常常會懷著一種「看戲」的心理,希望執教者使出渾身解數,展示教的精緻、精心與精巧。劇場心理之下,我們會把注意力聚光在教師身上,而忘記追問學生的學習有沒有發生,忘記追問學生學習的體驗是怎樣的——積極的、消極的,快樂的、痛苦的疑惑無感的。疊加上學科教師的角色限制,我們不容易想到一個內容學科之外的「育人價值」,比如劉老師在此課中開拓的對古人智慧的體認以及民族自豪感。
或許,我們要追問的是,當我們思考教學時,那些束縛我們的條條框框是怎麼形成的?有哪些數學觀、教學觀、學生觀層面的「虛」的東西,是不自知卻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實實在在」的教學行為的?我們要追問,在人工智慧時代,數學學科到底教什麼,到底怎麼教?當我們跳開具體的一個個環節,一堂堂課,去思考教學的「大哉問」之後,再回頭看劉老師的課,或許能品出更多的味道。
再觀劉老師的整堂課,沒有一驚一乍,沒有矯揉造作,沒有飽含誘導的「深情」,沒有對學生的刻意討好,也沒有小結時的「邀功請賞」,自自然然,有思維的波瀾,又娓娓款款。
雛鳳清於老鳳聲!所有獨具匠心的設計,都是苦心孤詣的取捨;所有面向學生的轉向,都是放下我執的頓悟;所有成人之美的課堂,都是「我心有佛」的修煉。期待劉老師的新課!
【我慢慢寫,你細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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