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2003年進入上海交通大學機械系,今年7月材料系博士畢業,放棄了此前學習研究了十二年的工科專業,辦起了自己的相聲社。「要不是讀了這個博士,我也不可能去搞相聲。」李宏燁說。
原委
李宏燁2003年入學後即加入交大相聲協會,做得很成功,也當過會長。不斷升學讀碩讀博,他一直沒有離開協會。不過,在讀博之前,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相聲變成自己的職業。
然而,在讀博士期間,由於對課題有一些分歧意見,李宏燁在家賦閒了近兩年,不管科研的事,只負責帶孩子、寫相聲、為相聲協會排演出。
直到博四,老師說是不是得開題了,他才重新拾起畢業論文。
繞了幾年圈子,29歲的李宏燁終於在讀博第六年拿到博士學位。
書念得不順,另一邊,作為「副業」的相聲卻做得越來越好。2014年5月,李宏燁他們原創的相聲劇《學長》在交大進行專場演出。1500人的場子,149分鐘的演出,觀眾笑了913次。後來上海曲藝家協會還專門為這部相聲劇開了場研討會。
此前,李宏燁他們也曾做過商業化的嘗試。2012年,相聲協會在蘭心大戲院舉辦了專場演出,成本3萬,票房收回2萬9,勉強打平。而此次《學長》的火爆場面,終於讓李宏燁起了轉行的念頭。
而且讓他「有底氣」的是,他「懂理論」。
2009年,李宏燁和(學妹變成的)妻子兼搭檔鄭鈺出版了他們的第一本書《校園相聲學》,2012年出版了第二本《相聲的有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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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寫書的動機並不單純是研究相聲,更多是「較勁」。
「比如你上班,有些同事你可看不上了,特別是寫的東西可差了,但是領導很喜歡他,跟他說哎你很不錯,去寫本書吧。你什麼心情?正這個時候,我爸跟我說,他們天津大學有個學生特別厲害,寫了本書。我爸說別人厲害不是我厲害,我覺得心情很不好,所以我就決定寫本書。」
那是2006年,李宏燁大三,時任會長的他帶領交大相聲協會主辦了一臺《Dong十三樓》相聲劇,反響熱烈,在最近那個知乎貼裡,還有評論提到當年這部劇。李宏燁一戰成名,「在交大這算是最大規模的活動了。在學校裡的名氣也挺大,協會裡說話大家都服,就心高氣傲,心裡不太平靜,決定要寫書。」
但其實並不知道要怎麼寫。李宏燁便把協會演過的相聲錄像拿來聽,「每個劇聽兩百多遍。一邊放著相聲,一邊點個掃雷,反覆聽,就總結出來一些東西。」
他那時總結出兩條規律,也構成了後來《校園相聲學》和《相聲的有限元》這兩本書的理論基礎,一個是「對比度」,一個是「搞笑機理」。
他將一個相聲分為若干單元(「有限元」),每個單元對應一個主包袱。所謂對比度,就是從單元起始,到觀眾開始笑,這個時間和整個單元時間的比例。這個比例如果大於0.35,說明節奏較慢,進入包袱的時間過長,包袱抖完,觀眾沒笑夠,話題就結束了,他用工程學術語形容為「過隙」;相反,如果小於0.35,就說明笑過了,後面拖了太長還沒有結束,是為「過盈」,這時觀眾就容易產生煩躁的情緒。
為什麼是0.35呢?這是從影視劇裡總結出來的,李宏燁非常肯定它「很準很準」。他前陣子看了《失孤》,劉德華找孩子,發現漁船上有線索,就上船去看,以為就要找到了,結果發現不是,「全片是99分鐘,第一個內容和情緒的轉折點,正好是34分多」。他現在習慣掐著表去看電影。
他又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柯南》,一集要死1個人的話,一定是在1/3的地方死;兩集死一個人呢,一定是在第一集的2/3的地方死。如果是在第一集的1/2之前的地方死了的話,說明還會死第二個人。」
另一個所謂的「搞笑機理」,就是為什麼能夠使觀眾發笑的內在機制。李宏燁最初把所有的搞笑機理都總結為「邏輯錯誤」,所有的原因都可以用邏輯上的錯誤來解釋,「但這樣寫一點價值都沒有」,於是再細化,到了《相聲的有限元》裡,邏輯搞笑機理被細化為:直刨、強詞奪理、欲擒故縱、虛張聲勢、意刨、邏輯錯誤等幾種。
例如傳統相聲《大保鏢》,用他的方法,可以這樣分析:
A:酒過三旬,菜過五味。老掌柜說:「我請二位,非為別事。今有北路鏢、南路鏢、西路鏢皆有人敢保,唯有這東路鏢,賊人太多太廣。不知二位可願意去啊?」
B:那是問你們哥倆敢不敢去
A:我說:「老英雄!
B:哦
A:「你休要漲賊人的威風」
B:是
A:「滅我們自己的銳氣」
B:對
A:「不就是東面兒有賊嗎?」
B:不怕他!
A:「咱往西面兒走!」
B:行了!唉……
劃線包袱的搞笑機理是反常結論型欲擒故縱。根據李宏燁建立的模型,這一類型的搞笑機理一般能讓觀眾笑1.5秒。
在《相聲的有限元》裡,他用對比度、搞笑機理、亮度(包袱是否明顯)等參數建立了一個模型,通過實驗數據取值,可以計算出一段尚未上演的新相聲可以讓觀眾笑多少秒,以此判定「笑果」。
「就好像通過力學試驗,我們模擬出400牛的力就可以掰斷一塊手機。當然現實裡大於或小於這個數值都有可能,實驗都允許有一個誤差範圍。」在他的理論體系中,總笑果率(也就是觀眾笑的時間與整臺演出時間的比例)達到18%以上,就是一臺達標的演出。
這套理論體系的建立讓李宏燁相信,自己在相聲理論上取得的成就「遠遠大於一篇博士論文的成就」。相聲協會也在交大打出知名度。2010年,李宏燁入圍中國大學生年度人物;2011年,相聲協會獲得上海交大校長獎,李宏燁與校長一同吃飯,在飯桌上,他提起自己正在寫的《相聲的有限元》,「校長就說,哎出版社社長就在這兒呢,我跟他說一下。」次年,這本書就作為「985」三期原創文化專項資金支持項目出版了,獲得了6萬元的資助。而2009年他的第一本書《校園相聲學》是自費花了3萬元才得以出版的,並且又花了1萬4千元向出版社回購300本。
《相聲的有限元》的出版,在上海大學教授、中國曲藝家協會會員張祖健看來,是「絕無僅有」的,「目前我國有5本左右的相聲學理論著作,包括侯寶林等人所著的《曲藝概論》,也都是經驗的總結,而李宏燁是建立了一個理論體系。」
成就與瓶頸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遂,李宏燁和他的相聲社團在交大取得「天花板級」的成就,卻沒有在交大之外換來相應的名聲。今年10月,舉辦了「首屆全國高校原創相聲優秀作品展演」,交大相聲協會只拿到二等獎,李宏燁不平:「我們的笑果量應該是很高的,七個評委裡有一個打了第一,其他評委打第四第五。他們的標準是看你有沒有說出傳統相聲的範兒,有沒有口技表演這些。」
2011年,交大相聲協會作為特邀嘉賓在上海南京西路鄉音書苑進行演出,被一些專業社團評為「沒有功底」。李宏燁也曾邀請上海曲藝家協會和一些資深喜劇演員去觀看他們的演出,令他失落的是,許多專業人士給出的反饋也不是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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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燁認為,業界的不認可,是因為自己與傳統相聲「決然不同」的特質,讓聽慣了傳統相聲的觀眾無法理解和接受。
「我們與傳統相聲完全不是一種東西。一些去茶館聽相聲的觀眾,很多相聲可能都聽過一百遍了,什麼地方音調要高到什麼程度,什麼動作要做到什麼程度,到位就會叫好,不到位就喝倒彩,他們不是去看內容,這就是他們的一種生活習慣。」
李宏燁用對立的方式去看待傳統相聲和它的觀眾,「這是文化的變質。當你不知道這個文化是為什麼,文化就變質了。舉個例子,有個故事是說,有家特別好的香腸店,把香腸從庫裡拿出來,頭尾切掉上鍋蒸,蒸完之後給客人吃。有人就問,你們為什麼要把頭尾切掉?他不知道,就說可能這樣好吃。後來翻到祖傳下來的秘方,上面說是因為鍋太小了,香腸放不進去,所以頭尾切去。可是現在鍋已經很大了,他們還是把頭尾切掉。當你不知道為什麼之後,就很難進步了。他們只知道,當年馬三立是這麼說的,侯寶林是這麼說的,可他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這麼說,不知道這麼說的目的是跟觀眾有關。但是現在觀眾變了,你要怎麼相應地改變。所以現在導致的結果,傳統相聲的演員很難爭取到現在的新觀眾。」
他以侯寶林的《猜謎語》為例,侯的相聲長度是23分鐘,李宏燁等人創作過一個8分半鐘的《猜謎語》,「但觀眾笑的時間比侯的多一倍。因為侯先生的相聲裡面有大量的『你猜?猜不出來?你再猜。你怎麼會猜不出來呢』這種鋪墊的東西。我們的處理是,你猜這是什麼,直接說出謎底,大家就笑。很多人質疑我們,你們這是猜謎語嗎?我就說我們本來就不是猜謎語,我們不是說相聲嘛,相聲在於抖包袱,猜謎語幹嘛呀。」
在李宏燁看來,自己的處理是加快了相聲的節奏,「以前生活節奏本來就慢,侯先生已經加快節奏了,我們不是要照他學,我們是要按他的路向前走。」
「我現在可以說我們的藝術是比較超前的。」雖然並沒有得到業內同行的認可,但李宏燁堅信這一點。
「博士」是光環,也是束縛
張祖健與他的朋友姜昆都注意到了交大相聲協會這個「另類」。姜昆曾對李宏燁創作的相聲進行指導,還請張祖健「關注李宏燁他們的相聲」。
作為曲藝評論家,張祖健對李宏燁領銜的交大相聲評價不低。他也認為,交大相聲不是純粹的相聲,而是相聲劇,介於相聲和戲劇之間,「他們的內容主要是以高校生活為素材,最近幾臺戲寫高校學生與體制的摩擦,從這個內容來看,在全國連專業的相聲可能都不如他們前沿尖銳。」
張祖健把李宏燁、梁左,及市場接受度較高的青曲社作了一個比較,他認為,在文學深度上,「李宏燁有李宏燁的優勢,梁左有梁左的優勢,但青曲社談不上,與梁左比有很大距離。」而表演上,青曲社是專業的,李宏燁他們則稍嫌業餘。「高校特別是交大的學生特別認可他們,因為高校學生聽相聲,表現自己生活,內容跟自己很貼近,所以對表演就不那麼關注。」
一旦他們脫離學校這樣一個「母體」,李宏燁社團就不可避免地「遭遇瓶頸」。
李宏燁聲稱放棄傳統相聲的觀眾,然而,在張祖健看來,他們在上海「無法贏得喜歡滑稽戲、喜歡看喜劇、喜歡柏阿姨這樣的觀眾群的認可;目前在白領中也還沒有找到欣賞他們的中高端市場;同時獨角戲的市場他們又無法爭取」。
瓶頸不僅僅來自市場,張祖健認為,李宏燁的創作「帶著象牙塔的作派」,基本上講的都是知識界的生活,面向的是大學生。從話題,到術語,到包袱的設計,不是工薪階層完全能夠聽得懂的。
「比如他常常在相聲創作中借鑑使用電影中的時空濛太奇,打破時空進行對話,舞臺上兩個不同的組合通過一個虛擬的空間同時討論一個話題。這種創作手法太追求書面劇本的心理設計。在舞臺表現上面,只有大學生看得懂,普通觀眾沒有那麼容易接受。」
張祖健欣賞李宏燁的才華,並且對校園相聲寄予厚望。「1980年代,復旦出現過復旦戲劇,曾對當時話劇的發展推進了一大步。現在相聲有主流派和郭德綱派,目前兩派都沒有特別大的突破,校園相聲其實理念是比較先進的,願意接受新的表現方法,比較有希望去實現這個突破。只不過李宏燁又是一個書生,骨子裡帶有一些孤芳自賞。他現在缺乏的是,如何用通俗的語言把他的理論告訴演員和觀眾,如何為演藝界和大眾接受。」比如李宏燁頗引以為傲的《相聲的有限元》,張祖健和姜昆都「不太看得懂」。
「博士」對於李宏燁,是光環,也是束縛。
「從博士轉做相聲,肯定人們的感覺都是『哎呀可惜了』。如果我做一份專業相關的工作,把國外技術國產化,每年拿20多萬的年薪。但也只有這些,我對科技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和變化。我做不了改變。假如我在科技界創業,我也來搞原創,投入的成本比現在大太多。現在我捨棄了這樣一份工作,把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拿來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個事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
讓李宏燁覺得幸運的是,他沒有面對太多來自家庭的壓力。他的父親是天津大學的教師,家境小康,在自費出版第一本書時,4萬多的出版費還是來源於父母的資助。「我跟我爸說,你會想到嗎,我這樣的人去走文學路。他說他覺得高考(精品課)的時候他已經看出來了,語文考得特別興奮。」
在博士論文結尾,李宏燁用近3000字的篇幅,表達了對導師和專業的複雜情感。他對自己的專業「材料科學與工程」說:「分手是必然的,對我們兩個都是好事,雖然我依舊那麼愛你……」他還「祝福」自己提出的一個新名詞「疊合板擠壓」:「你還是一個孩子,雖然我不會一直照顧你」,但當這項工藝成熟的時候,希望世界都能看到這是「中國人原創」的。
採訪中,提到自己的一篇論文,李宏燁激動地說:「我將來都是要奔著金庸這個檔次去的。寫一篇論文,很爛我能拿出手嗎?」
「所以你的人生目標是金庸這個檔次嗎?」
「肯定是。肯定是這個檔次。」
百態君表示讀書是認清自己,不是說做多少貢獻,有多好的工作,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好,很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