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8月18日,離當時北京大學年度新生招錄考試僅一星期後,錄取名單終於在人們的千呼萬喚中張榜公布了。
榜單貼出後,守望在此的人群立即擠到前頭爭相找尋著自己希望的那個名字。
人群裡一個外表極其俊秀的姑娘終於努力擠到了前面,她飛快而緊張地掃視著榜單,她在找尋自己的名字。這個女子,就是「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張充和,看榜這年,她年20歲。
當年的北大新生錄取考試,總共報考1300多人,可實際錄取榜單卻只有區區226人。因為實際錄取率極低,所以看榜那天,張充和並未抱太大希望。
可在看到榜單最後時,她竟看到試讀生裡赫然寫著「張旋」二字,看到這兩個字後,她幾乎抑制不住地要跳起來。這個名字,正是她此次考試所用的「化名」。
之所以用化名,是因為她怕自己考不好讓家人和自己蒙羞,她的這種微妙心理和當年胡適報考第二屆庚款留學生時心態一致。胡適當時在學校用的是胡洪驛的名字,可考試時,他因為怕考不上就用了胡適的名字。考上後,他便一直用「胡適」之名了。
當年和張充和一樣用「化名」參考的胡適正是這一屆北大新生錄取考試的主考官,他同時還是北大文學院的院長。
張充和知道自己以「試讀生」名義被錄取時還並不知道:她被錄取,是胡適頗費了一番功夫的結果。她更不知道,她這次被錄取竟會成為北大史上的一個先驅事件般的存在。
依次為張充和、張兆和、沈從文
張充和雖然出身於書香門第,她的祖父還是淮軍主將、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張樹聲。但因為四年前家裡突遭變故,她的學業受到了影響,所以考試時,她年歲雖然不小,但她的學習功底卻並不紮實。
張充和的受教育經歷很難和當時同時報考的學生相提並論,8歲到18歲間,她雖一直在學習,可因為上的是傳統家塾,所以她並未接觸過數理化知識。雖然此前她曾纏著自己的姐姐張宗和讓她教自己代數和三角函數,但因為她基礎太差所以最後她啥也沒學會。
張充和唯一稱得上優秀的學科是國學,她的文筆靈動,她的小說還曾得到過大文豪姐夫沈從文的稱讚。
可光有國學功底就想考取當時的中國最高學府,可能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因為1934年北京大學的新生入學考試科目已經有五門之多了。除了國文這一科目外,新生還必須進行數學、黨義、英文、史地考試。
除了國文外,其他的學科對張充和而言都是非常艱難的,因為有太多題未做,考完時,她便心灰意冷地斷定自己會錄取不上。所以,錄取結果出來後,她心裡意外極了。
當晚回到家時,已是午夜十二點了,可張充和卻怎樣也睡不著,她索性躺在床上回憶起幾天前那場讓她膽戰心驚的數學考試來了。
數學考試開考時間是8月12日的下午三點,當天數學考試總共是八道題,選做六道。看了題目後,張充和便在心裡大呼不好:試卷上前三題是平面幾何,第四題是三元一次方程,第五題是排列組合,第六題是對數,最後兩道是三角函數。
看到題目後,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桌上早已準備好的圓規和曲尺,它們是用來對付切線、同心圓、對角線的。可此刻,她看向它們時分明感覺到了它們對自己的嘲諷,她意識到,這些工具她都用不上,因為需要用工具的題目她一個也不會。
如果一個都不做,她肯定只能得0分。以她對以往所有新生入學考試的了解,考試有一科得0分將完全沒有被錄取可能。想到這兒,張充和便意識到了一點:她必須想辦法做一道兩道才好。
於是,張充和便開始在試卷上拼命「找」會的題了。細摳下,張充和發現了一道她勉強能看得懂題目的題。那是一道排列組合題,題目是這樣的:
「設有男生七人,女生三人,排成一列。若女生三人須互相臨接不能隔開時,問其排列方法有若干種。」
不過這道題卻也並不簡單,若不懂相關排列組合知識及其解題方法,推倒出答案也將很難。
張充和勉強完成這道題後,便再也無法在那張數學試卷上找到會解答的題目了。看著其他同學奮筆疾書的樣子,張充和心裡不自主升起了幾絲悲涼。
合肥四姐妹
考完後的這幾天,每次想起這場數學考試,張充和心裡就很不是滋味。可今晚知道錄取結果後再想起這場考試來,她卻只覺得好笑。好笑之餘,她也有些納悶:自己數學考得如此差,怎麼還錄取上了呢?
思來想去後,張充和只猜測出一種可能:大約我的其他科目成績太好了吧!可在細想了一下後,張充和又推翻了自己的這一猜測,因為她確定:考試時,她除國文之外的其他三科成績也定不會太好 。
拿史地這門科目來說吧,張充和歷史雖然不錯,她也很喜歡地理,可她東西南北不分,這樣的她自然無法在史地這門學科考出高分。至於黨義就更加不用說了,這是南京國民政府強令設置的科目,主要是關於民族主義和五權憲法的。這個科目,張充和沒有系統上過也不感興趣,所以,她拿高分幾乎沒可能。
至於英語就更加不用說了,雖然她對這個學科很感興趣也花了很多時間去突擊,可因為當時出題比較偏,她考得也並不好。
張充和在放榜當晚怎麼也想不通的這個問題,她在開學後仍然未得知真相。所以,她明明沒考好卻能上北大的背後原因,她是在幾年後才從當時北大助教、判過她卷子的許寶錄處得知的。
許寶錄告訴張充和,當年她的數學試卷實際是0分。這也就是說:她沒有資格上北大。然而,因為她的國文實在太優秀,主考官胡適特地找到他要求他給他「再看看試卷,看能否給她打幾分」。許寶錄是一根筋的人,他看來看去後,還是給張充和打了0分。
這下胡適急了,作為國文系主任兼北大文學院院長的他於是直接找到了另外幾個閱卷老師,他對他們說:「你們設法給這個考生找幾分出來,讓她的數學成績在形式上符合標準」。
這一通操作之後,張充和才終於考上了北大。
張充和
那麼問題來了,當年張充和的國文究竟是怎樣才可以讓胡適如此大費周章地這般操作呢?要解開這個問題的答案,還得先翻開1934年北京大學新生入學考試的國文試卷。
當年的國文考試主命題人正是胡適,他在命題時著重考慮的是:如何通過考試測試考生即中學畢業生掌握的有關中國語言和文字的能力和素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大文豪胡適自有一套極具個人色彩的標準。
關於這套標準,胡適曾在一次公開演講中透露過,具體表述如下:
「一,能運用國語文自由發表思想、作文、演說,而無文法錯誤;二,能看平易古文書籍;三,能懂古文、國語在文法上之大致同異,而交互翻譯;四,能認真讀過三四十部整理過的古文名著,且能鑑賞了解;五,有天才高且熟於文法者,宜鼓勵古文作文。」
換言之,在當時的高考考題上,胡適非常注重真正的能力和素養的考核,完全拋棄了死記硬背的那一套,這點,從當日張充和拿到的那張國文試卷就可見一斑。
當時的國文試卷分為三部分:作文、常識測試和標點一段古文。
第一部分,作文題目是「我的中學生活」,其要求是:必須用白話文,不限字數,自己分段並加註標點符號。
這個部分和現在高考幾乎沒有區別,但在當時這恰是非常有難度的一個環節。因為,當時的中國雖已經經歷了胡適等領導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但多數人還是不習慣白話文,人們更多的時候還是在用文言文或者半文言文寫作。
當時的張充和雖然學了十多年的文言文,可自17歲開始,她便進入了現代體制的學校,這期間,她得以大量接觸和學習白話文。很快,她便實現了文言文到白話文的語體轉換,她甚至還能熟練地使用白話文寫出優秀的詩文,對於給詩文加標點這些基本能力,她更是熟練非常了。
所以,當天,拿到試卷看到第一部分作文的要求後,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了一下。
簡單構思後,張充和便結合自己的求學經歷以半架空的方式寫了一篇《我的中學生活》,這篇文章在結構上與她姐夫沈從文的小說題材相似,但在遣詞造句上,她又比他更加溫婉動人。
張充和
這樣的一篇文章自然很容易便在當日的眾多考試作文中脫穎而出了。
國文考試的第二部分常識測試總共有五道題,第一道解釋題一看便是胡適親自命題,它的內容是:
「我們可以說『朋友們』『弟兄們』『同志們』,為什麼不可以說『椅子們』『西瓜們』『桃花們』『貓們』?」
一百年後的今天,當經歷過新中國高考的我們看向民國這道新生入學考試題時,多半會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這樣的題,還需要解釋嗎?
第二部分常識測試的的另外兩題是關於白話文翻譯成文言文的,它主要考察考生對文言的文法掌握情況。這道題依舊是胡適親自命題,具體如下:
「(甲)這是我的書。(乙)這書是我的。(丙)這書是很難懂的。(T)這書是梵文的,不是西藏文的。」
顯然,這道題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也是極其容易。
國文試卷的第三部分給古文標記標點則是《漢書·原涉傳》裡的一段,這個環節考察的是考生對古文的熟悉程度。對於熟讀詩書十多年的張充和而言,這部分簡直輕而易舉。
只兩個小時的時間,張充和便將原本需要三小時解答完的國文輕鬆愉快地完成了。
這份被用兩小時完成的、署名為「張旋」的試卷被胡適評閱時,是考試的第二天,讀完張充和的作文環節後,胡適便頓覺酣暢淋漓,整個地看完後,他不禁大聲道「好,好,好!」
胡適與蔣介石
因為考生「張旋」給胡適留下太深印象,所以15日,評卷環節結束進入核算時,胡適特地看了張旋的其他成績。得知她數學得了0分時,胡適眼神中滿是惋惜。但愛才的他並不想錯過這個優秀人才,於是,他便在借著「核算」之機,向全體委員推薦了這份非同尋常的國文答卷。
張充和的國文答卷被全體委員看到後,自然也得到了他們的一致稱讚。可面對胡適的強烈推薦,依舊有委員表示反對,胡適見狀忙道:
「此期新生國文試卷無疑是張旋女士為最佳,女士年尚幼,儉樸誠篤,不趨時尚,擅長於文學而數學則非其所好,不妨以試讀入學,然此珠無礙其努力文學也,吾人當刮目候之。」
這段話的意思很簡單,胡適是在請求所有人破格以試讀生名義錄用她,以讓她有機會向大家展示她的才華。
最終,全體委員都一致同意了胡適的請求。於是乎,18日放榜那天,榜單上便有了張充和的名字。
百年後的今天,張充和那張國文試卷已經找不到蹤跡了。但世人依舊可以從她的詩文中對她的文採有些了解,她的文靈動婉轉,讀來令人賞心悅目。別的不說,單是寫在姐夫沈從文墓碑上那段概括沈從文一生的話,便足以讓人驚嘆其非凡的文筆,這十六字碑文是: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鬥其文,赤子其人。」
而後來詩人、《斷章》作者卞之琳對其的追求和仰慕,也足見其文採之非凡,張充和留下的《張充和詩文集》也處處可見其才華之過人,在《桃花魚》中,她曾寫道: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可惜,由於種種原因,張充和後來並未取得北大的畢業證,在畢業前一年,她便休學了。但此後,她依舊憑藉著在北大所學成長為一名偉大的文學家、崑曲研究者。遠嫁美國後,她在哈佛、耶魯等20多所大學執教,期間,她一直致力於傳授書法和崑曲,為弘揚中華傳統文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
相比之下,其他被北大破格錄取的民國考生,也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早在1917年,胡適就曾為一個名叫羅家倫的考生開過「破格錄取」的先例。這個學生和張充和一樣,也是國文非常優秀可數學卻得了0分。
同後來破格錄取張充和一樣,胡適為說服所有人破格錄取羅家倫也是費盡了心力:他不僅拉上蔡元培遊說大家,還將他的試卷一一呈給其他委員看。
羅家倫進入北大後成了蔡元培的門生,後來,他還成了清華大學的校長。
《背影》的作者朱自清參加北大新生入學考試時也是國文出色,數學0分,那一次,破格把北大的校門為他打開的依舊是胡適。
胡適
無獨有偶,民國時期的清華大學也無數次開過「破格錄取」的先例,錢偉長、錢鍾書、聞一多等等民國大師,便都是清華破格錄取的人才。
很難想像,若沒有當時北大、清華主考官和校方的「不拘一格」,這些人才將會何去何從。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這場考試22年後,胡適竟與張充和同時流落海外並於伯克利大學重聚。當時的張充和正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圖書館任職,而胡適則正處於情緒最低落時期。當時,中國大陸正興起批判胡適運動,與張充和重逢時,他剛剛讀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發行《胡適思想批判論文彙編》。
張充和知道後,不僅巧妙用言語對他進行了小疏導,還主動提出要為胡適「分擔分擔」。
之後,張充和便經常為習慣了助手、秘書代勞的胡適填寫借書單,她經常借好書給他保管著,等他來拿。為了排解胡適身在異鄉的寂寞和此時面臨困局的落寞,她時時邀請他到家中,並準備最好的筆墨紙張供他盡情揮酒。
在為昔日大伯樂鋪紙研磨時,張充和心裡充滿了崇敬之情。後來,胡適離開伯克利時,擅長崑曲藝術的張充和還為胡適演唱了《遊園》《思凡》,為他送行……
自那次辭別胡適後,張充和與胡適便再未聚首,但他和她,他和他們之間因為「破格錄取」而有的佳話一直在流傳。
因為一生淡泊名利,張充和始終被人喚做「張先生」,因為愛國,這位雖嫁美國丈夫的中國女子一直保持著中國國籍。在美國的半個多世紀裡,她所做所為幾乎全是為弘揚中國戲曲、文化。
後來的後來,張充和還被人們稱作「民國最後一位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