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的一個周末,我早早趕往浦東丁香路,鄭重其事地看一場「秋-思 名家名作朗誦音樂會」。但心裡也在打鼓,擁有近2000座的東藝音樂廳坐得了多少前來聆聽以詩文朗誦為主打節目的觀眾呢?在19:30開演前,偌大的劇場裡已經座無虛席。音樂廳無需帷幕,只有一樹秋葉的投影,靜謐地灑在舞臺上。小女孩的童聲獨唱讓場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鋼琴獨奏繼續以詩一般的旋律奏響序曲。
24個節目中,詩歌與散文朗誦就佔了20個,且不少朗誦是配樂的,凡此都構成了詩和音樂的珠聯璧合,成為名副其實的「朗誦音樂會」。即使是不配樂的朗誦,好詩文本身就充滿樂感,朗誦名家們用貝斯或單簧管般的嗓音、抑揚頓挫的語調,如行吟詩人般且走且吟,其表演有點令人陶醉得欲罷不能。
選目是第一位的。20篇詩文中,中國古典詩詞有5篇,中國現當代詩文有12篇,外國詩文佔3篇。中國古典詩詞中多傳世佳作,但若選擇絕句和律詩,篇幅短小,朗誦者走馬燈似的輪番上下場,多有不便,所以,這一場以選長篇為主,是適合舞臺調度的。選目陌生者多半為外國詩文,如童自榮朗誦的《安娜貝爾-李》(愛倫坡),宋懷強朗誦的《當我真正開始愛自己》(卓別林),仿佛開啟了另一扇窗戶,多了幾分哲思。朗誦類節目大多糅合進程度不等的戲劇表演成分,這應是值得肯定和鼓勵的。胡樂民朗誦的李白《將進酒》和嶽飛《滿江紅》,善用中國戲曲道白中的噴口,使字音剛勁有力,再輔以戲曲表演中相應的身段組合,給人以一種陽剛之美,有力地傳遞了中國古典詩詞中豪放派一路的風範。京劇演員唐元才朗誦的《觀滄海》和《浪淘沙-北戴河》,更是融進了銅錘花臉道白、做派乃至唱腔的精粹。最後一句把吟詩改成唱詩,贏得臺下滿堂彩。胡、唐二位的表演受歡迎,說明朗誦從傳統戲曲表演中吸收養分,應該是一條可以探索的創新之路。
戴望舒的《雨巷》是朗誦會常備的節目,這一次,劉家楨與李崢的聯袂演出翻出了新意。劉飾抒情男主,李飾丁香一樣的姑娘,各撐著油紙傘的他們在音樂的伴奏聲中踽踽獨行,未及交會,只是他多看了她幾眼。一個偌大的舞臺,仿佛變形為一條狹窄的小巷。男主邊走邊吟誦著自己的心結,女主並無回眸,卻邊走邊重複著每節最後的幾個尾詞,這樣就使一首抒情詩平添了些許戲劇的敘事和表演色彩,並生出幾多回味。我認為這樣的戲劇處理並不唐突,卻把一首抒情詩作了視覺化呈現,是很有創意也很有意味的。
濮存昕朗誦的《琵琶行》也有這種敘事化和視覺化的處理,即琵琶女也出現在舞臺上,與男主相對而坐,如同詩中的移船邀相見。這樣的處理與原詩是一點也沒有違和感的,甚至按愚見,對於這首充滿故事性的敘事詩,在舞臺朗誦中還可以有更多的角色扮演和戲劇性演繹。朗誦者此時不只是白居易此詩的一個傳達人,而就是白居易本人;而琵琶女不只是朗誦的伴奏者,而是一個身世悽苦在船上彈奏琵琶的賣藝人。長詩中顯示了白居易與琵琶女之間有過關於女子身世的詢問和回復,乃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情和表露,所以在誦讀時可以有更多的眼神交流和肢體語言的互動。兩人穿的應是中唐的服裝,白居易則必須是一襲青衫,方能吻合「江州司馬青衫溼」。
彈詞開篇《秋思》與朗誦音樂會的主題貼合,高博文之好已眾所周知,來自蘇州的搭檔張建珍唱得玉潤珠圓,她的氣質如蘭,令人耳目清亮。
我有關舞臺朗誦視覺化和適度戲劇化的概括,僅為創新之一途。用傳統方法朗誦,仍然可以取得強調文本的本體性效果。話劇演員姚錫娟朗誦梁實秋的《中年》,娓娓道來,語氣如說家常語,沒有任何舞臺腔或作朗誦狀,反倒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充分表現了散文語言的日常和素美。而此篇中的幽默話通過朗讀者自然而然的傳達,屢屢引得觀眾忍俊不禁。應該說,參與朗誦的藝術家們不僅個個訓練有素,而且具備了各自的風格特色,才能使觀眾完全沉浸在經由他們傳遞出的文學魅力之中。
在音樂類節目中,國際上屢屢獲獎的「鋼琴驕子」薛穎佳彈奏德彪西的《月光》和同為印象派的福雷的《月光曲》。令人驚訝的是,他又用法語朗讀了魏爾倫的詩《月光曲》,為觀眾帶來了來自法國文化中的月光。與濮存昕合作《琵琶行》的吳玉霞有「琵琶天后」之稱,她彈奏的《楚漢相爭》,可刮目相看,可洗耳恭聽,其演奏效果可借用明末清初《四昭棠集》對湯琵琶(湯應曾)演奏《楚漢》來形容:「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屋瓦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鼓聲、劍弩聲、人馬聲……使聞者始而奮,繼而恐,涕泣無從也。其感人如此。」今日之吳琵琶演奏此曲,以洪荒之力和精湛之技藝,演奏如斷金裂帛,氣勢如虹,上追古人,又別開生面。
整場演出不用報幕,自然過渡,無中場休息,一氣貫注。連同謝幕竟長達近三個小時,中途未見有人離場。離開劇場時,還見觀眾與演員在場外交流的場景。難道朗誦名家也有「誦迷」「誦粉」?這是一場關於高雅藝術的高雅演出,因為有詩與音樂的珠聯璧合,有朗誦的視覺化和適度戲劇化的創新,曲高而和眾。事後我了解到,在所有座位中,有1500座是觀眾自費購買的。當某些舞臺演出為了取悅觀眾而自降身價、刻意媚俗時,能否以此為例檢討一下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