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早上6點多,東方漸明。和往常一樣,只要不下雨,四川省眉山市仁壽縣藕塘鎮齊心村2組秦伯清就招呼著妻子出了門,當天要給果園的柑橘樹掐尖。
曾經是建檔立卡精準貧困戶的秦伯清已經56歲,和他一樣,村裡的許多村民沒有想到,當了一輩子農民,如今還會撿到一個「大餡餅」:有公司流轉土地建起了標準化的柑橘園,再劃片區返包給農戶管理,農戶按照公司統一的技術培訓後自行管理,每月按時以承包的株數領取勞務費。在家門口,每戶農戶每年就可收入1至10萬元不等。
齊心村漫山遍野的柑橘園
雖然在家門口務工,時間自由,一日三餐回家吃飯,沒有加班,甚至還可以睡午覺,不過,公司實行末位淘汰制,要是連續兩年排名末尾,果園就將轉移給苦苦等待機會的其他村民。
失去在家門口掙錢的機會不說,要是讓鄉親們知道自己因為懶、管理得不好等原因被淘汰了,以後出門臉上怎麼掛得住?
連日來,紅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有了競爭機制,這個距仁壽縣城東南方向30餘公裡、年輕人大多外出務工只剩老幼的小山村重新充滿活力:村民們仿佛一夜之間年輕起來,管理果園也有了精神。一年多來,有人早上六點就起來了,有人烈日當空也不願休息,甚至有人還需要公司勸說,才從果園裡回家……
A 公司來了
村民家門口撿到「餡餅」
返包果樹還按株結算工資
「我和老伴每個月管理果樹有3000多元的收入,我現在是磨子山一片區的小組長,每個月工資3200元,每天還有生活補助。」7月16日,面對眉山「走向我們的小康生活」採訪組,秦伯清如數家珍地算起了「經濟帳」,加上土地流轉的費用,如今,秦伯清和妻子的年收入達到8萬元以上。
「以前天天擔心孩子上大學沒有學費,今年孩子考上大學,隨便讀哪裡我們都支持他。」秦伯清自信地說著,黝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2014年,秦伯清一家成為建檔立卡貧困戶。「看見別人過上好日子,心頭不慌,那是假的。我常常晚上睡不著,但沒有技術,沒有錢啊。」秦伯清說,自己外出務工,妻子在家務農,每個月也僅能收入不到兩千元,有時候連一家人正常開銷都不夠。
改變,從2018年開始。
當年,眉山市仁壽縣柑橘協會會長徐文科通過多方考察後,來到齊心村,流轉6100畝土地,進行高標準規模化的晚熟柑橘種植。
徐文科(右一)指導秦伯清(左一)為果樹掐尖等
「我們剛剛來的時候,大多數村民都處於觀望狀態,甚至有些人不願意流轉土地,害怕我們給不起租金,他們當中還有人說『種果果兒的能掙啥子錢嘛』。」徐文科說。
2018年,齊心村還是一個幾乎家家戶戶靠著種莊稼艱難為生的小山村,沒有產業,道路不便,人均土地不到一畝。
「把我們土地租下來,免費讓我們種果樹,按株結算工資,有這樣的好事?是不是騙局?」更多的村民將信將疑。「要是騙局的話,騙我們啥子呢?」
「反正返包果園不要錢,我只要不出錢,他們就騙不到我。」2018年4月,秦伯清麻起膽子申請返包10畝地,公司經過考慮,包給了秦伯清40畝,每畝50多株果苗,一共2237株。
一開始,秦伯清擔心自己一家人都忙不過來,即便每天六點多就起床出門,但還是有點打退堂鼓。很快,他的想法就改變了:每天就施肥、除草,技術人員還要現場培訓,「早上七八點過出門,中午還能回家睡午覺,下午四五點就忙完了」。
按照每一株1元錢的標準,2018年5月,秦伯清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2237元。
領到錢時,秦伯清和村民們都有點不敢相信:每天就在家附近做點這些,活也不累,就能拿到這麼多錢?
有人不願流傳土地
不到半年主動請求
秦伯清等人在家門輕輕鬆鬆就領到了兩千多工資的事,就像一陣風,很快吹遍小山村。有人投來羨慕的眼光,但有些村民仍然認為:這都是做樣子的,這家公司肯定有別的企圖,他們堅持不了多久的。
這樣的舉動似乎情有可原,他們還不了解徐文科。但在眉山種植業內,仁壽人徐文科可謂大名鼎鼎,僅有初中文化,卻通過自學研究、反覆試驗,歷時10多年成功破解清見種植多個技術難題,填補了中國柑桔市場清淡季節的空白,是眉山市叫得上名號的「柑橘專家」,也是眉山市仁壽縣柑橘協會會長,曾入選2017四川十大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人物。
作為四川仁壽喜安農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喜安公司)的負責人,徐文科流轉土地建起了標準化的柑橘園,再劃片區返包給農戶管理,農戶按照公司統一的技術培訓後自行管理,每月按時以承包的株數領取勞務費。
一開始,村幹部口水說幹,家裡只有1畝地的村民張學彬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土地給這個「不靠譜的外來投資方」。
2019年,眼看柑橘園內一顆顆小樹苗茁壯成長,在果園務工的村民每個月都能領到現錢。張學彬糾結了許久,硬著頭皮去找到村幹部,希望村幹部出面,讓喜安公司將他的1畝地納入果園範圍。
「考慮到土地符合『連片』條件,我們最終同意了他的請求。」徐文科告訴紅星新聞,雖然面積很小,但是也要重新翻地,重新安裝滴灌管路,流轉成本增加了30%。
隨後,「回心轉意」的村民越來越多,喜安公司又陸陸續續流轉了「土挨土、田挨田」的土地100餘畝。
按照果園面積,喜安公司將果園劃分為12個作業區,每個作業區有20餘戶承包戶,面積從10畝到100餘畝不等。每畝有50餘株柑橘苗,按照「量化」的方式將勞務承包給村民,經過統一培訓後,村民依靠果樹數量獲得收入,守在家門口,吃上了「管理飯」。
此外,每個作業區還有一名小組長,負責區域的一些協調管理事項,單獨再領一份工資。因工作踏實、管理技術好,秦伯清被喜安公司選任為作業組組長,負責果樹管理和技術培訓等工作,每月另有工資3200元且享有每天6元的生活補貼(每月按25天補貼),加上妻子務工收入,一家人每月收入超過七千元。
B 規定來了
統一標準「量化」管理
連續兩年排名後三被淘汰
村民們高興起來,徐文科的擔心也釋懷了。12個作業區形成後,徐文科終於可以放開手腳地實行「量化」管理。
「量化」管理不太複雜:徐文科組織人員對當地群眾進行培訓,把樹苗反包給培訓過的群眾進行管理,公司每月按時發放管理費,果樹管理的第一年,每株樹每個月付給承包戶1元錢;果樹管理的第二年,每株樹每個月付給承包戶1.1元錢;第三年,果樹會進入掛果期,那時候,按照果品優劣,每株樹每個月付給承包戶1.1至1.4元錢;進入豐產期後,還會根據每畝產量來進行提成。
徐文科(右一)在果園裡指導村民
「加上嫁接等,一株果樹有50年左右的豐產期,也就是說,如果村民們沒有犯錯,他們可以按時拿50年左右的工資。」徐文科說。
這樣的心態,也讓有的村民們打起了小算盤:「反正好壞差距也不大,只要返包了,我少掙點耍好點,也可以拿幾十年的工資。」有了小算盤,有的村民幹活的勁頭也沒那麼足了,果樹下雜草逐漸多了起來。
如今,村裡250戶450人加入到了徐文科公司返包果園、務工等,最少的年收入在萬元左右,最多的年收入在十萬元左右,公司一個月就要支出30多萬元。
如何激勵村民的主觀能動性?
徐文科苦苦思索,最後想到了末位淘汰制。「連續兩年排名在後三名,承包戶和小組長將會被『淘汰出局』,由新的成員來替補。」徐文科說,這是受到一些企業「競爭上崗」的啟發,「誰說農村就是落後的代名詞?農村也要學習先進地方先進經驗」。
剛剛提出末位淘汰制概念時,村民都以為是說來「嚇唬」大家的,一些村民不以為然。2020年開年的第一個月,徐文科就組織巡查組人員帶著「小本本」去挨個片區每家每戶打分,村民們才意識到,公司這次是「來真的」。
「窩盤周圍1米不能有超過10釐米以上的雜草,行距間可以允許有一些10釐米以上的雜草……」在果園裡,喜安公司負責每個月打分的巡查組組長程安全介紹著除草、施肥、打藥、摘心、排溼、修剪的各個標準。他說:「只有標準能『摸得著、看得見』,該獎勵就獎勵,該扣除就扣除,村民才會覺得考核公平公正。」
雖然才實行一年,還沒有公布排名,也沒有淘汰人員,但震懾力已經顯現:一些原本得過且過的承包戶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開始「亡羊補牢」;一些原本比較努力的承包戶也有了「危機意識」:不幹好點就要被人超過,甚至有可能墊底!
C 活力來了
想掙錢更不想丟臉
散步也要去果園看看
小山村悄然發生著變化,從「吃過飯了沒有」到「你家的柑橘怎麼樣了」……如今的齊心村大多數村民碰面時,打招呼的第一句話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
「我前面每個月都是99分,這個月才98分,被別人超過去了怎麼辦哦?」中午12點,烈日當頭,在齊心村4組村民楊柏林承包的30畝果園裡,81歲的他還拿著一把鉗子和一捆鋼絲遊走在一顆顆樹苗間。原來當天果園正在統一進行滴灌施肥,如果遇到管線被衝破,就要馬上進行修補。
喜安公司的員工正在村民楊柏林的果園裡打分
不遠處,楊柏林75歲的妻子楊白雲正在除草。「被扣的有一分是因為地上有垃圾,還有一分是我當天沒有穿工作服。」楊柏林有些懊悔地說。
但比起收入,楊柏林在乎分數的另一個原因是「面子」。和楊柏林一樣,一輩子沒有和別人爭過長短的村民們,現在有了「勝負心」。
「如果被淘汰了,收入沒了不說,肯定要被說『老年人就是不如年輕人』,我都這個歲數了,未必還要留個不好的名聲?」不想墊底,楊柏林和妻子每天天一亮就進入果園,有時候要忙到公司的人來催他們回家,怕他們累壞身體。
和楊柏林夫妻一樣,承包戶都不甘落後。有的村民為了省時間,帶著饅頭去果園;有的吃完晚飯後,散步也會去果園看一看;有的還自己上網,學習更多的柑橘管理知識……
人人都是果園主人翁
年輕人也在等「機會」
家門口務工,時間自由,一日三餐回家吃飯,家人團聚,沒有加班,甚至還可以睡午覺,年收入最高可達到十萬元……這樣的工作,在四川很多鄉村都顯難得。
所以,即便有了末位淘汰制,僻遠小山村依舊綻放出活力:泥濘村道變水泥路,漫山遍野柑橘香,晚飯後,大家圍著果園散步……
這些看得見的變化實實在在,還有一些不容易看見的變化也在悄然發生。
老年人幹勁十足,不少年輕人陸續回來,還有些之前沒承包到果園的人望眼欲穿地盼望著有人退出,自己好撿「香餑餑」。
「我家兒子今年24歲,中專畢業後就一直在外打工,今年,他回來的時間多了,每次都在果園裡面幫忙,年輕人學東西快,現在比我還有經驗。」齊心村村民劉明理家裡管著5700餘株果樹,自己也是小組長,每個月收入九千餘元,收入比兒子劉勁松在外打工高得多。
不用看老闆的臉色、守在家門口、工作時間自由、發展空間大……承包果園的一系列好處擺在劉勁松面前,他堅定了回村的想法。今年春天,他回到了村裡,沒有返包的果園,他只能和父親一起打理,但他願意等,「肯定有人要淘汰出局,我年富力強,學東西又快,這就是優勢」。
「現在就是在等機會,等著有人被淘汰。」劉明理說,「我們也不怕別人知道我們的想法,競爭上崗,本來就是誰行誰上。」
「我們歡迎更多的年輕人回到家鄉,為家鄉的建設出一份力,畢竟年輕人的思想更先進,更適合現代農業的發展思路。」徐文科說,建立末位淘汰制後,村民的主觀能動性更強了,對工作更有熱情了,許多人打理果園比幹自己家的事還要上心,他期待著每個人都能成為果園的主人翁。
如今,徐文科還在不斷完善相關制度,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方式,激發村民積極向上,讓更多的鄉村能以活力四射的方式,回歸到大家的視野裡。
「對,就是鄉愁,就是那股子勁兒!」他說。
郭僑 紅星新聞首席記者 蔣麟 攝影報導
編輯 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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