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2016年的夏天還沒來,阿嬤就永遠永遠地離開了。享年88歲。
阿嬤是在凌晨走的。家人說,阿嬤那天好像迴光返照似的,此前一直睜不開的右眼突然能睜開了,一直不肯喝的白開水一下子喝了好幾口。耳聾很重的阿嬤,那天只要有人喚她,就立馬睜開眼不停張望,好像剛出生的嬰童,似懂非懂。
入夜後,阿嬤開始氣喘,姑姑便一直坐在床沿給她撫胸口、念佛經:「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凌晨整點,在家人的簇擁下,阿嬤永遠永遠地「睡」著了。
我是隔天清晨接到家裡的消息。放下電話的那一刻,窗外的廣州,正傾盆大雨。
按照潮汕傳統習俗,家族的兒孫從各地趕來,披麻戴孝,為阿嬤辦了7天佛事。站在擺滿壽花的靈堂,我看見靈柩裡的阿嬤瘦削得皮包骨,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小孩仰著頭問:「老嬤為什麼不理我們啊?」「阿老嬤去天上做仙了。」大人說。
回想起阿嬤的一生,平凡又傳奇,笑中總帶淚。
1939年,阿嬤11歲,抗日戰爭。日本軍闖進村子,一家一戶地搜刮搶殺。小小的她,歷經親人的生離死別,墓地裡過夜避戰亂。
一天,她縮著身子躲在家門後,不料被一個士兵發現。誰知對方突然把一顆糖果塞到她手裡,溫柔扔下一句「小孩,不怕」便匆匆離開。「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居多啊。」阿嬤說,那個場景她記了一世人。
大難不死後的阿嬤,又接連嘗盡了大躍進、文革的悲苦。終於熬到和平年代,經媒人介紹,嫁給了大她整整15歲、幾乎家徒四壁的阿公。「成親前,我連他影子都沒看過,他卻背地裡偷偷看了我好幾回,想想都覺得虧!」話語間是甜蜜的責備。
好在成婚後,阿嬤阿公相處甚歡,倒也把樸素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穩穩噹噹生下了二男二女。慢慢地,孩子長大了,相繼成家立業,日子漸漸紅火和殷實起來。
只是,命運弄人。阿嬤45歲時,阿公驟然病逝。阿嬤77歲時,她最疼愛的孩子意外身亡。記憶裡,阿嬤時不時會在夜裡帶著哭腔喃喃自語,常常站在窗前一動不動,長久地發怔,好像在等待誰的歸來。
如今,阿嬤也走了。
有時,她會驀然跑進我的夢裡來,像以前一樣瞪大眼驚喜地問我:「阿妹阿妹,你添時返來啦?」轉而又哭喪著臉,拉著我的手:「阿妹阿妹,你做泥又要走了?」
有時,看見阿嬤生前的舊物,不免恍惚。
看見那本皺皺的電話本上我稚嫩的筆跡,就想到小小的我幫她打電話的情景。
看見一串串我本打算丟棄卻被她收藏了十幾年的小飾品,就想起阿嬤常說:「不能這樣浪費喏。」
看見我給她買的衣服落了灰,就想起她當時穿上衣服後逢人就說的歡喜。
看見那條我從西藏帶回來給她的雞血藤已暗淡了光芒,就想起她摔斷腿後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的情景…
只要看見,記憶就如電影膠片,一幀幀掠過我的腦海,穿過我的心田。
在我過去的二十多載人生裡,阿嬤幾乎佔據了我生命的每個重要時期。
幼年時,媽媽要上班,爸爸常年出差在外,阿嬤成了我和3個哥哥的「老媽子」。吃喝拉撒睡全都包辦,一刻不得停歇。
少年時,健步如飛的阿嬤總愛帶我走街串巷。帶著豐盛的貢品去趕喜慶熱鬧的廟會,拉上兩張小木椅去看棚搭的傍晚潮劇,踩著滿街的紅色鞭炮紙屑去兜壓歲錢。
阿嬤記得我的生辰八字,雖不識字,卻會辨認我的書寫姓名。她熱情地招呼每個我帶回家的好朋友,熟悉他們的名字和性情。以至於在我已經和部分朋友斷了聯繫後,她還會時不時地詢問起對方的近況,喚醒我久違的記憶。
等到我上大學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她打過來的電話:「阿妹阿妹,今日是你生日哦,記得要吃甜蛋,過個運噢,你什麼時候回家啊?」那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嬤親自撥來的電話。過後我問老眼昏花的她,你怎麼做到的?她有點小得意地說:「我不就照著你寫在紙上那串數字嘛,一個個按,按了好幾次,沒想到真給我打通了!」
後來的後來,我才意識到。於彼時重男輕女之風盛行的潮汕,像阿嬤這樣把大量時間和愛傾注在孫女身上,幾乎絕無僅有。
後來的後來,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以前阿嬤總愛驕傲地對人說:「三兄一妹,天下難找,多好呀。」
可是,我卻再也不能,像5年前那樣,帶著阿嬤去公園。和她一起吃大大的棉花糖和被甘草汁浸潤得無比酸甜的水果串,看她笑成一朵花。給她拍很多很多照片,看她在鏡頭前拘謹可愛得像個孩子。
午夜夢回,那些年幼時光的夜晚歷歷在目。我撒嬌地靠著冬暖夏涼的阿嬤睡覺,窗外一片闃靜。我們躺在老式雕花的硬木床上,頭頂上的小風扇吱吱呀呀響,然後阿嬤獨家的深夜說唱會就開始了…從民間相傳的奇聞逸事、潮汕風俗、潮汕歌謠到她跌宕起伏的人生,阿嬤好像總有講不完的故事…而我,總在意猶未盡中,不知不覺地墜入甜蜜的夢鄉。
我猜想,我對世界的好奇,對生活的熱愛,對人性的追問,對苦難的承受,對善的堅守,對愛的真誠,有不少便是從阿嬤那裡耳濡目染和習得的吧…這是阿嬤留給我一輩子受用的寶藏。
丙申年三月初六,阿嬤走了。
從此,永遠永遠地住進了我的心裡。
「愛,讓我們對所有苦難甘之如飴。」
永遠緬懷您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