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網賭毀掉的年輕人：本想兼職賺錢，結果傾家蕩產
2020-04-08 13:40 網賭
作者|燃財經工作室 來源|燃財經（ID:rancaijing）
「網絡兼職刷單，足不出戶，輕鬆賺錢。」
疫情期間，你看到過這樣的廣告語嗎？
多位受訪者對燃財經表示，在搜尋引擎、聊天軟體、資訊類App、短視頻/直播平臺看到了類似信息，有人抱著兼職賺錢的心態點進去，沒想到在一步步誘導下掉入了網絡賭博的陷阱。
在最新的網絡賭局中，從被外部平臺「拉客」、內部導師「陪練」，已經形成一套莊家體系。
製圖 / 燃財經
從被「狗帶（導師）」誘導開始，最初，玩家是免費賭博（平臺發放彩金），彩金消耗完後，「狗帶」誘導玩家自行充值。賭博平臺充值方式簡便，玩家可直接在App裡充值下注，帳戶會像餘額寶一樣實時顯示餘額。但是這些平臺的提現規則嚴苛，在帳戶餘額到達一定額度的同時，還要滿足當日流水到一定的門檻。
在最底層的玩家之上，「陪練」也是賭博平臺的獵物。這些「陪練」的工作是陪玩家對刷，對刷用的是自己的錢，佣金賺取的規則是根據對家的流水記錄來提成，如，對家刷一萬元，「陪練」最多可提現200元。
有4位受訪者對燃財經講述了被「狗帶」誘導的過程和常見的套路，這些平臺往往在前期讓人少數盈利，後期啟動殺豬模式，危害也不僅僅是損失錢財那麼簡單——它首先衝刷的是人的價值觀，而巨大的債務危機和想翻本的心理暗示又讓人成癮。
更為可怕的是，這些陷阱無處不在且難以撲滅，有受訪者表示，連資訊App都不敢看了，害怕又會掉進陷阱裡，還有受訪者表示，「舉報當晚平臺被封了，但幾小時後，平臺又以全新的身份重新出現在網際網路上，再通過手機簡訊把地址發給老玩家」。
網絡上類似的兼職廣告有很多，這些人在行內被叫做「狗帶」；
套路都是前期讓你少數盈利，後期啟動殺豬模式，讓你連本帶利賠個精光；
不賭博的人真的體會不到的那種感覺，對小錢完全麻木，只想著拿回自己的本金，結果是越押越大；
我甚至連那些App的內容都不再去看了，我怕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瀏覽著新聞就會掉進一個坑裡；
我去賭博平臺玩家做對刷，原來和我做對刷的人都是機器人，我才是那個真正的玩家；
我舉報的當晚，平臺的確被封了，但幾個小時後，平臺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出現在網絡上，再通過手機簡訊把地址發給老玩家。
1、疫情期間在家網賭一個月，輸光7年積蓄40萬
飛飛，23歲，入坑方式：瀏覽器搜索網賺
我很小就出來工作了，工作七年間，從事過很多行業。在洗車店當過學徒，在4S店學過噴漆，在電子廠當過電工，在製衣廠做過製衣工，也幹過銷售，修過手機，目前從事裝修行業。
疫情期間大家都在家，裝修這行也沒辦法復工，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得渾渾噩噩，一事無成，那段時間就琢磨著找一份副業。結果一個月時間，我把七年辛苦攢的40萬積蓄，全都砸進去了。如果沒有接觸網賭，我可能會拿這筆錢買套房，付個首付。
某博彩App平臺截圖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2月8日，我在瀏覽器上搜索「網賺」的關鍵詞，出現了很多「網賺項目」的廣告，我加了一些QQ號。
網絡上類似的廣告很多，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人在行內被叫做「狗帶」，這些人有「專業」的話術帶你進坑，並且把風險修飾到最低。最初，對方跟我說「這是正規的彩票，如果不賺會賠付本金」，其實我意識到，這可能是賭博行為，但我把它當作買彩票一樣的正規娛樂項目。第一筆充值了100塊，沒想到當天贏了5000塊，而且是提現秒到帳。
與「狗帶」的對話截圖；來源 / 受訪者供圖
這完全衝刷了我的價值觀，錢來得太容易了，賠率最高的時候達到1:180，最低也有1:1.9。接下來，我開始不斷加大賭注，充值金額從幾塊錢變成了幾萬塊。剛開始充值一萬塊，只輸了一點點，心情還算平靜，但輸到1/4甚至是1/2的時候，就開始焦慮了。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會選擇直接梭哈（把籌碼全部押上），要麼輸光，要麼連本帶利賺回來。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有好幾次都是起死回生，一把回本，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下重注容易一次回本，卻沒有想過會一把輸光。這一個多月來，我充值了無數次，支付寶加銀行帳戶的流水，2月份最高的時候達到了160多萬。
支付寶2月份流水截圖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輸光之後，我找過平臺代理商，苦苦哀求他們退還本金。但那些賺著不義之財的人，又怎麼會管小小賭徒的死活，大部分都是讓我準備好更多的本錢，說能帶我回本，最後我只會越陷越深。
與「狗帶」們的對話截圖 來源 / 受訪者供圖
我後來發現，那些網賭平臺基本上都是人為操控，他們可以控制玩家輸贏狀態，套路基本都是前期讓你少數盈利，後期啟動殺豬模式，讓你連本帶利賠個精光。
現在我只能靠著微薄的工資勉強度日，家人對這件事情並沒有過多責罵，都跑來安慰我，是家人的寬容和理解讓我重新站了起來。說實話，通過網賭幾天贏十幾萬，遠沒有加班好幾天、多賺幾百塊來得開心，畢竟贏的也是不義之財。
2、注重人品的我，現在因為網賭臭名遠揚
葉誠程，21歲，入坑方式：點擊外匯網站兼職廣告
入坑的那一天，我記得非常清楚。2019年8月21日，我通過UC瀏覽器瀏覽外匯網站時，意外看到一則廣告，上面說「帶你兼職，日收入300-500元不是夢，努力一下就能輕鬆月入過萬」。
我當時信以為真，加上微信，對方說「工作是刷彩票，有導師來帶」，讓我先充值100塊，如果輸了他們會賠付。我之前沒有接觸過類似的東西，下載了App，並不知道那就是賭博。
起初，我沒有完全聽「導師」的，只是先充了30塊，竟然贏了差不多100塊，心裡挺樂呵。那時候純屬為了娛樂，根本不在乎輸贏，幾十幾百的對我影響也不大，順便賺點小錢就很開心了，但不知不覺，「賭注」金額越來越大。
我清楚地記得，去年中秋節那天，一下輸了2萬，當時完全懵了，當晚約了朋友們吃飯喝酒，想把這事兒忘掉。我只有21歲，工作了幾年，存款差不多有10萬塊，如果當時收手，正常生活本不會受太大影響。但它就像個幽靈一樣，怎麼也甩不掉，我知道，我徹底掉進去了。
從那以後再玩，性質就不一樣了，完全是因為輸了錢想回血。那種感覺真的太累了，是不賭博的人根本體會不到的，對小錢完全麻木，壓根看不上，只想著拿回自己的本金，結果是越押越大。
輸光了存款，就去劃信用卡、借網貸、問朋友借。前前後後三個月，我輸進去近四十萬，目前還欠著23萬。我不是什麼富二代，只是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青年，能借這麼多錢完全是因為之前攢下的人品，但現在因為這事兒臭名遠揚。
輸了錢，我沒有去找平臺，也沒有投訴，我知道沒用，十賭九輸的道理我懂。據我所知，平臺留的那些收款帳戶，背後的開戶人身份信息都購自「三和人士（深圳三和人才市場的特殊群體，幹一天玩三天，在虛擬世界中逃避現實）」。
來源 / 網絡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所謂的導師就是靠你輸錢，他才能掙錢，對方知道開獎號，都是「吃多中少（比如大押1000，小押900，一定出小）」。這個平臺就是典型的網賭模式，它先開個口子給你，讓你賺錢，壓啥啥中，攻破你心理的第一道防線後，再慢慢吞噬你，給你個巴掌再丟個甜棗，但巴掌的力度越來越大，讓你變成撿芝麻丟西瓜。
一天內的帳戶流水（據受訪者稱標註帳戶的身份均購自「三和人士」）來源 / 受訪者供圖
任何賭徒都不會有好下場的。我聽說有些賭徒之前多麼厲害，也見過有些賭徒之前有多風光，有的開路虎，有的開飯店，但最終混得比我還慘。我不是在嘲笑他們，但有時候服輸也是一種能力、一種進步。
我接受老天對我的考驗和懲罰，這次能被這麼幼稚的廣告誘惑，估計也難免被其他東西誘惑。這次經歷也讓我看清自己，骨子裡就是個貪小便宜的人。
我慶幸自己輸在可以輸的年紀，現在就是靠上班掙錢，這事不敢讓家人知道。現在對我來說，賺錢還債最重要，其次就是做人。
戒賭真的太難了，只有兩種情況能戒，一種是輸沒錢了，另一種是靠自律，我就是第一種。現在差不多有5個月沒碰了，期間動搖過，只能不斷控制自己，看戒賭平臺、鍛鍊身體、也在拍短視頻，但也學會了抽菸，甚至給自己燙煙花來警示。事在人為，未來是生是死，是自由還是受制於人，全看自己了。
對那些深陷網賭的朋友，我送大家一句話，靠賭博還債的概率等同於買雙色球中500萬的概率，現在抽身還不晚。
3、原來和我做對刷的都是機器人，我才是玩家
陸驍，30歲，入坑方式：在網賭平臺做代刷
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我的事業開始不順，原來年薪30萬的收入，變得只有10萬元。長久下去不是辦法，我就想搞點兼職來賺錢，偶然在一個微信群裡看到兼職信息。當時這個朋友說，這個工作一天能賺好幾百，也沒什麼難度，就是去給平臺湊湊人氣。
我的工作就是跟網賭平臺的「玩家」對刷，他下注我也下，我的收入是從他的下註裡抽傭，我一直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碰，掙點小錢就可以了」。最好的時候對方一天下注七十萬，但我只能賺一千多。
這些平臺套路非常深，會根據來此的玩家的「經濟能力」給予相應的彩金，如果對方是學生，可能就給幾百塊，如果知道你是生意人可能會給幾千塊，最初就是讓人學習玩法。之前有「玩家」拿著888元彩金贏到了2萬，最終提現成功，還有的「玩家」一注就下1.8萬，然後賺到了10萬。
看多了這些，心態真的慢慢發生了變化。我之前工作收入都還不錯，該有的都有了，一有時間也會去做義工，比如到寵物救助場所幫幫忙，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心情上班，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所謂的「導師」也不斷地誘導我，「你可以自己開一個號，自己給自己刷」。終於兩年之後，我註冊了玩家身份，噩夢也就開始了。
從一開始幾百幾千的賭注，到四五個月後，就刷光了幾十萬存款，那感覺真的很恍惚，仿佛就在一瞬之間。期間，當我輸錢了，「導師」就會出現，來勸導我：「沒事的，錢還會回來的」。
輸光存款後，我當時下定決心不再碰，好好過日子，就去派出所報案，舉報了這家網賭平臺。但其實打擊難度非常大，他們的伺服器全部都在菲律賓、泰國、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需要跨國打擊。舉報其實也沒什麼大用，我舉報的當天晚上，平臺的確被封了，但過不了幾天，有時甚至幾個小時後，平臺就會以一個全新的身份重新出現在網絡上，然後通過手機簡訊把地址發給老玩家。
戒賭，比我想像得難。存款沒了，我就去網貸、賣車。有段時間還真贏了點小錢，於是就加大賭注，結果是錢越來越不禁輸。其實我在做對刷的時候，看到的人都是贏多輸少，現在才明白，不但那些贏錢的是機器人，原來和我做對刷的人都是機器人，我才是那個真正的玩家。
報案之後，我中途復賭，又輸進去100多萬，從那以後，親戚徹底跟我斷絕聯繫，女朋友也離我而去，只能和貼吧同病相憐的老哥們抱團取暖。
在貼吧裡聽了很多故事，有人一天之內贏了76萬，當時欣喜若狂，但是第二天輸了100多萬，結果精神失常了；還有個朋友前前後後輸了1000多萬，家裡也因為他把房賣了，但有一天我看他還在曬保時捷，就問他「你怎麼還開得起豪車？」他說，他家在上海有十幾套房，當時是賣一套還債而已。或許對他而言，賭博只是娛樂，對我們這種普通人真的是身家性命。
到現在，我有幾個月沒再碰了，感覺再賭下去就真上不了岸了。在網賭的世界裡，「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是完全錯誤的念頭，因為當人輸錢以後，注意力全都在負債上，那其他事情註定做不好，我們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去做該做的事情。
防疫志願者，來源 / 受訪者
我家在長沙，目前在防疫站做志願者工作，這一個月裡收入微薄，但是非常充實而且有意義。未來我打算去新疆當輔警，40萬的債務我努努力還能還清，我還有翻身的機會。
4、我怕了，現在連新聞App都不敢看了
宋粒昆，28歲，入坑方式：在某頭條刷到兼職信息
我第一次接觸網賭是2018年8月。那段時間，我家裡接二連三有親人離世，老公身體不好剛住完院，我自己又剛剛懷孕4個月，家裡剛把結婚時的借款還上，財務狀況本身就不好。我想著找點兼職，哪怕賺300塊，一個月房租就夠了，如果能賺500塊，生活就能改善一點。
恰好在刷某頭條App的過程中，看到了兼職廣告，「什麼兼職能賺這麼多錢」，我抱著好奇的心態，加了微信號，被引導著加入了微信群，下載了App。當時群裡的人很多，大家都在討論自己賺了多少。後面我才明白，群裡90%以上的人都是託，他們負責在群裡帶節奏。
我從來沒有打過牌，也不會打麻將，註冊以後發現不對勁，就問對方：「這是賭博嗎？」對方回復我：「也不完全是，你可以先投10塊錢，就當把早餐費投進去，如果跟著我們的機會賺了錢，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繼續。」的確，10塊錢也做不了什麼，我就鬼使神差地開始投入了，第一把就贏了10塊錢。
「還挺靠譜的」，我當時盤算著，如果一天賺10塊，一個月就有300塊，一天賺100塊，一個月就是3000塊，那我的工資就能全部存下來，就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了。早期一直在賺錢，投入了5000塊，一個月時間，帳戶裡已經有接近兩萬塊了。
那天晚上我告訴自己，掙到2萬就收手。因為我妹妹要結婚了，我想拿出5000塊給我媽媽買頭牛，讓他們未來的日子好過一點。我妹妹也一直想去旅遊，我想完成她的心願，再把剩下的錢存起來，讓寶寶出生以後的生活能有保障。
但就在馬上要到岸的時候，卻怎麼都贏不了了。那感覺就像莊家在和我作對，現在我知道是被算計了，但當時根本顧不上那麼多，把本金輸光了還不甘心，就刷信用卡繼續。
後來我已經不奢望掙錢了，只要讓我把本金拿回來就行。那段時間，我班都上不了了，無論是在辦公室，還是走路或是在公交車上，任何時候都想著打開App去操作，大腦已經不受自己支配了。贏錢的時候當然很開心，哪怕少一點。我當時還天真地給自己定了計劃，今天贏50，明天贏100，穩穩地來，多長時間能回本。現實是，持續地輸，偶爾小贏，然而自己還不由自主地去操作。
以前經常有銀行工作人員給我打電話：「需要備用金嗎？」我都是直接掛斷，但自從接觸這個以後，我開始主動聯繫銀行提錢。其實我不知道他們是通過什麼流程評判我的還款能力的，但當時被衝昏了頭只知道我能從銀行拿到錢。我在雲南一個小城市做客服，月薪3500元左右，我哪裡還得起那麼多錢。
後來我知道很多人家破人亡背上巨額債務也是跟備用金有關，但說到底，我們怪不了別人，怪不了銀行，怪不了網貸，這是我們必須承受的代價。
在徹底收手後，我去報案了，我並不是想追回這些錢，只是想讓警察把這些平臺封了，不要去迫害更多的人。在那之後，網賭平臺的「導師」，也明明白白告訴過我，「你可以去做代理，比你自己玩還要賺錢，而且不用投資」。其實就是發展下線，我的下線下注，我就有分紅。我拒絕了，把那些想拉我入夥、拉我繼續賭的人，刪得一乾二淨，我不想去害更多的人。我甚至連那些App的內容都不敢再看了，我怕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瀏覽著新聞就會掉進一個坑裡。
我一共投入了大概30萬，除了跟朋友借了1萬塊，剩下的都是從正規的網貸平臺貸的。現在已經和這些平臺協商了，最長的一家分57期。只能慢慢還了，疫情之前，我還能兼職幫一個老闆擺攤賣菜賺點錢，但現在疫情來了，這份工作也沒有了。
現在常常回想之前的日子，至少衣食無憂，偶爾去唱歌，想吃什麼就可以吃，在農忙的時候還可以給父母買肥料的錢，減輕他們的經濟壓力，妹妹的學費、生活費我都可以幫著負擔。但負債以後，一塊錢恨不得掰成10份來用，連自己的生活都過不好，更別提家人了。
在戒賭的過程中，我認識了很多和我一樣，在家帶孩子想找兼職的寶媽，天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一旦接觸，最後真的是家毀人亡。
「有些時候改變幸運的機會就在面前，抓住了也許就成功了。」當初我註冊那個App的時候，「導師」的這句話改變了我。現在我知道了，人生沒有改變的可能，如果有，只會變得更糟。
*題圖來源於Pexels。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飛飛、葉誠程、陸驍、宋粒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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