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丁真」火了。
知乎關於「甜野男孩丁真」的討論也長時間熱度不減。
從攝影和審美角度,我們來聊聊丁真為什麼會火。
視頻裡,特寫慢鏡頭下能看到毛孔的臉,川藏強烈日光下黝黑的皮膚、高原紅和曬傷、不整齊的虎牙、未經規訓的笑和眼神……稱不上常規意義上的「完美」。
圖源:時差島
去濾鏡、反白瘦弱和反脂粉氣的審美,跟社交平臺上受歡迎的糖水片風格完全背道而馳。
那麼,丁真的「甜野」風,或者說大眾對丁真式審美的認可,是一次集體性對糖水片與媚俗文化最大的反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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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片就是不經思考和觀察,為了拍照而拍出來的照片。糖水片是具有裝飾價值但不構成表達,也沒有實際意義和積極影響的照片。
它的邏輯很簡單,比如,北京很多人在角樓拍照,新來的一位攝影愛好者上網搜索了一番,發現在角樓拍出來的照片好看,於是便不假思索地帶著相機奔向現場,在下午四點,穿過一大群長槍短炮的人,支起架子等了三個小時,汗流浹背,終於在日落的那幾分鐘拍了幾張。
他興奮極了,回家後期一番把作品發到網上,獲得了幾個贊,故事就這樣愉快地結束了。
圖片來源:baidu
結果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拍這幾張照片,不知道這些照片對自己意味著什麼,更沒研究過角樓到底有什麼歷史,有什麼故事,有幾層簷,幾條梁幾根柱。偶爾有人問他對角樓有多少了解,結果他回憶半天也答不出來。 一切都在短暫的快感之後消失了。
我相信大多數拍過角樓的人都沒有注意過角樓有幾層,也不會關注角樓的歷史背景。即使在角樓下面站了幾個小時,再花幾個小時去做後期,卻從來都不會做此類的觀察。
所以拍糖水片的人只是在形式上拍照,他們並不關心自己拍的是什麼,也不關心為什麼拍。因為對他們來說,拍角樓,拍外灘,拍國家大劇院,都一樣,只是在一些不同的位置做同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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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片的問題不僅僅存在於攝影之中,整個藝術領域都在面臨這類的衝擊。比如,對於繪畫來說,大芬油畫村就是個很奇葩的存在。本質上,這種創作形式是為了滿足對於媚俗藝術的需求而進行的生產活動。
媚俗與刻奇的意思近似。大家對刻奇這個概念應該不陌生,刻奇廣泛存在,是模仿者的夥伴。而糖水片本質上是刻奇和媚俗的結合物,它繼承了刻奇的模仿和媚俗的討好。
「媚俗文化是機械的並且按公式操作的。媚俗文化是替代的經驗和假的感受。媚俗文化依時尚變化,但本質始終保持不變,媚俗文化是我們時代的生活中所有假的東西的集中體現。」
糖水片符合這種描述,因為它也是機械的並且按公式操作的:網際網路傳播的教程和遊記提供了機械操作的模板和後期公式,告訴你去哪兒拍,什麼時間拍,如何構圖,以及後期怎麼做。這種媚俗攜帶著各種目的教導人們什麼是美的,什麼應該拍,什麼不應該拍。
糖水片也是替代的經驗和假的感受,因為那種感受以及所謂的「好看」都是現成的東西,或是被灌輸和引導的結果,是被大眾文化和集體意識裹挾的產物。
古斯基的《萊茵河2號》創造了攝影作品拍賣史的最高價——433萬美元
比如,一張平淡無奇的照片,觀眾在沒有引導的時候可能會忽略它。但是,如果在網絡上得到幾千贊,那麼這張照片很容易就被高看一眼,實際上這些贊可以通過很多手段獲得。這就是社交網絡對於大眾審美的綁架與不良引導。
我看到過一個對於大眾認知非常有趣的評價:「如果讓群眾挑錯,那群眾的眼睛無疑是雪亮的,他們最擅長幹這個了,但要是問群眾什麼是對的,他們就瞎了。」
所以,糖水片並不是攝影師單方面製造的,而是和觀眾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眾審美是盲目的,容易被外界因素和群體效應煽動。雖然這話聽起來非常刻薄,但是我們無法迴避這個問題。最極端的媚俗就是照片濾鏡,因為濾鏡是對風格的生搬硬套。
對於糖水片的拍攝者來說,拍出的作品都很好看,但是內容無所謂,因為那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按照機械化的公式進行拍攝,只要能好看,拍什麼不重要,內容可以是角樓,可以是外灘的天際線,也可以是冰島的草帽山,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什麼玩意兒。總之那就像是一份包裝精美的零食,看起來很高端但實際上沒人在意裡面裝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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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糖水片的概念。在英語中,有各種稱呼糖水片的詞,例如 eye candy,誇張一點的叫作photo porn,一些論文裡也會用image spam。
eye candy的意思近似於「糖水片」的本意,而photo porn看起來則是一種充滿了惡意嘲諷的描述。最後的image spam則更貼近糖水片本質上的含義,即「垃圾圖像」,spam原本是指那種沒什麼營養的午餐肉罐頭,後來被用來指稱垃圾郵件,但這個詞最早是指那種做成圖片的垃圾郵件,後來被移用,用來指糖水片。所以image spam也算是一種很形象的說法。網絡上鋪天蓋地的風光大片,也不過是糖水片的一種。
如果把攝影比喻為烹飪,那麼糖水片就像是快餐廳重油、鹽、大把味精的食物。對於餐飲來說,過多的調料與味精是行業內的惡性競爭,最終堅持保持食材原味的餐廳就會因為味道清淡,不能帶來衝擊和刺激而失去顧客。
於是演變出一種劣幣驅逐良幣式綁架——如果不放味精,那麼就只能虧本。
圖片來源:unsplash
對於攝影,糖水片可能還算不上災難,但也許我們可以將它看作一種文化汙染,同樣會造成劣幣驅逐良幣的後果。
對於很多愛好者,在短期內拒絕拍攝糖水片意味著可能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難以獲得關注和認同,也意味著獲得創作上的自信會變得更難,如果能做到毫不在意社交網絡上的贊數,只是享受創作的過程和自己的作品,就會進入一種非常好的創作狀態。不過,這樣不忘初心的人如今真是越來越少了。
對觀眾來說,這種文化汙染會掠奪思考和感受能力。盲目追求視覺暴力的結果是對周圍事物的感知能力慢慢變得遲鈍——沉浸在不真實的快感中慢慢失去知覺,麻木無比。就像偶像劇和肥皂劇帶給人們的不真實感,就像那些看多了韓劇的人,趾高氣揚地對於平凡的愛情不屑一顧。
的確,我們可能看了太多的糖水片,以至於真實的自然和風景已經對我們毫無觸動了。我們可能因為看到一張照片而去了它的拍攝地,最終發現真實的風景居然如此平淡,發現這種旅行只不過是對一些照片的證偽。
如果無法逃離這種圈套,那麼我們終將對所有的天然景觀感到麻木。而這種麻木只是現代社會的各種麻木中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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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攝影,幾乎所有形式的文化傳播都存在這種問題。我們不斷地注意到現在的觀眾越來越難以接受慢節奏的法國電影,難以接受嚴肅的古典音樂,或者難以接受嚴肅的文學。
相反,大家對於爽片、肥皂劇,對於網絡音樂和網絡小說表現得喜聞樂見,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對快速強烈刺激的成癮。在生活中,這種刺激也不斷地瀰漫,就像我們已經習慣了快遞,習慣了叫外賣。
我們沒有耐心等待,也沒有耐心思考,仿佛凡事最好都能即刻完成。
圖片來源:法國電影「藍白紅」三部曲海報
因此,對觀眾來說,的確應該反對各種形式的糖水片,以抵抗這些內容在精神層面造成的侵蝕。同樣也是在反對它背後對即刻快感的成癮。
本文摘自新書《匿名的風景》
作者:王天羲
原標題:《「甜野男孩」丁真,是對糖水片與媚俗文化最大的反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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