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演員嗜好使用各種道具,莫過陳道明。他的老輩或同輩均少見此。譬如李雪健表演勝在情緒的「瘋魔化」爆發;葛優表演勝在不露聲色的冷幽默;王志文表演勝在以平實深沉的風格傳達人物內在……陳道明表演則最擅用各種道具為人物拓展縱深。——觀《親愛的》中張譯表演,亦可謂「善用道具為人物拓展縱深」也!
《親愛的》片中「張譯」的韓總的「獨」,不只是在打開麻袋大家看呆之後他獨自離去,默無言語;也不只是大家為他群起而立鼓掌「鼓勵!」之際他獨自離去,向隅痛泣;這裡與大家分享一個或易被忽視不察的小細節——為「贖罪」或「積德」而放生時,其他人都在船上扔鱔魚之類,韓總一人在岸邊扔一個大烏龜。
不妨往深裡挖掘:《親愛的》片中人物明確明顯表現了「贖罪」意識的只有張譯的韓總一個人;而他又是「萬裡尋子會」的組織者。那麼,在「懺悔者」韓總主導下,他們這個組織平常應該有一些如街頭宣傳「沒有買賣就沒有拐賣」這常規活動之外的另一些公益、行善、懺悔之類活動。從邏輯上看,這些活動應該就包括片中給鱔魚烏龜放生那個橋段。
所以,「放生」戲表面上看是組織活動,實際上是表達個人,表達韓總,是以含而不露的方式對韓總這一人物的情態氣質性格心路的深度體現。
戲份不夠,密度來湊。信息密度從何而來?從角色的縱深度豐滿度而來。有了不伍不群,有了獨自離去的悲傷,有了孤傲的摧折,張譯的韓德忠這一人物塑造,雖是配角,足以傲視《親愛的》所有主角。——戲謔一句,可贈張譯的韓土豪一綽號:韓不群。張譯嗓子渾厚。本錢很好。他說這是部隊摔打出來的。
表演是動作和臺詞的綜合藝術,同齡演員中,廣泛運用了多種口音的,張譯似乎是僅見?(對張譯了解甚深的網友「有君如茶」說:「《我的團長我的團》、《生死線》、《鋼鐵年代》,張譯分別用了老北京口音、海龜口音和上海口音。)只這一點,他就可自豪,自傲。
所以我推測,韓總內心深處的孤傲,可能就直接源自張譯內心深處的孤傲。(導演陳可辛:「張譯年齡跟角色不一樣,性格也不像,我覺得你的戲行,就給了很大的功課給他,他每天都在想,怎麼樣能夠出彩,結果他那麼年輕,但真的是把那個人的滄桑都表達出來了,到最後這人的霸氣,那種流氣,都是他本人沒有的,都演出來了。」——陳可辛認為韓總這一角色的霸氣與張譯本人完全不像,此話我認可,張譯受訪時平時待人接物時多謙和質樸。但這一點與我認為的張譯內心深處的孤傲不矛盾。很多謙謙君子只是「大傲若謙」罷了。譬如錢鍾書金庸幾乎是逢人便贊。)韓不群,其實就是張不群!
全片中張譯黃渤佟大為三位男演員表現都很出色。男一號黃渤打100分毫無問題。但我仍然認為張譯的演出要稍高一線。因為黃渤的田文軍就是陳可辛的田文軍。張譯的韓總則不只是陳可辛的韓總。或者說,黃渤的田文軍就是黃渤盡了一個演員的本分的田文軍;張譯的韓總則是張譯這個「不安分」的演員、或者準確說是「表演創作者」放入了很多個人思考的韓總。
黃渤的確是各種「應該」。趙薇在公安局靠牆根的那一蹲也是李紅琴這個農村婦女標準的蹲,怯弱,頑強,以及一些「農民式」的狡猾。黃渤趙薇的確都是各種標準的應該。哪怕他們對角色的建議和精加工(導演陳可辛在受訪中說,黃渤為影片貢獻了不少點子,包括拍手「鼓勵鼓勵!」),都是屬於編導本分內的豐滿,是屬於角色本分內的建議。
但張譯的建議和再創作,真是溢出了韓總,更多的屬於張譯,而非陳可辛。在幾乎也是精確又渾成的完成了劇本本分和導演交辦的任務(這一點黃渤張譯同)之外,張譯在韓德忠身上還加入了諸多主動性創造性的元素,人物塑造比較有縱深、更為多稜,內裡有更多耐人咀嚼的東西。「人面桃花」那段秦腔的驚豔且不道;幾次「獨自離去」不與大夥同伍也不道;這裡單道張譯最後的向隅獨泣——有多少觀眾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如要對《親愛的》片中各演員諸多精彩的演出瞬間打分,這就是我要打出最高分的唯一。
《一代宗師》中梁朝偉葉問對宮二傲然道:「功夫是纖毫之爭。」這一細節我認為就是張譯高出片中所有人的那一「纖毫」):他在扭曲著身子扭曲著面孔痛哭到「下半程」時,猛然警覺(不是驚覺。驚覺是從外而內的,是先受外在刺激而後的內在反應,警覺是內心時刻沒忘了這一茬兒,是自內而外的)似的抽身探身後望望,扭頭回來前望望,掉頭回來又右望望,四顧無人,四顧確無人,才又癱下來接著痛哭。——他韓總這麼牛逼的爺們,是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他哭成條狗的。
人生可以打癱他的軀骨,但無法抽掉他的傲骨。他的孤傲如髓附骨,他都痛哭成那樣,還沒忘了四處瞅一瞅。他都哭成傻逼了也沒忘牛逼。君不見,前邊戲他把自己關在車內假寐「趕走」黃渤,才流半滴淚。他明確地趕走了人,才流半滴淚啊。張譯,101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