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1月26日 09:53 來源:《哲學研究》 作者:汪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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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tique and Politics in the Parallax View:Interpreting and Criticizing Kojin Karatani's Alternative Revolutionary Logic
作者簡介:汪行福,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原發信息:《哲學研究》第20176期
內容提要:柄谷行人是當今世界最有影響的左翼理論家之一。他試圖通過對康德哲學和《資本論》的重新解讀,重鑄反資本主義的抵抗邏輯。然而,他的康德化馬克思主義方案具有明顯的缺陷。柄谷行人對批判概念的理解依賴於康德的視差概念,由於對康德先驗理性的無批判肯定和對黑格爾歷史理性的無分析否定,使批判成了可以脫離現實的思想活動。在對《資本論》的理解中,柄谷行人否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把流通領域不同價值體系之間的差異理解為剩餘價值的來源,把流通在剩餘價值實現中的作用和勞動者的購買者地位直接等同於勞動者的主體政治地位,造成了理論邏輯與現實政治邏輯的混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關係主要是由他們在資本和權力佔有中的非對稱地位,而不是由他們的抽象市場地位決定,馬克思的《資本論》不可能提供一種消費者抵抗的政治邏輯,離開了生產方式的變革不可能真正地消滅資本主義體系。在這個意義上,柄谷行人的理論是一種選擇性的視差。
關鍵詞:柄谷行人/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消費政治/抵抗邏輯
日本學者柄谷行人(Kojin Karatani,下稱「柄谷」)是一位有世界聲譽的理論家,在文學評論、建築和後現代主義理論等領域都有重要影響。近年來,他試圖通過重新解釋康德和馬克思,以期「重鑄反對現時代資本主義帝國的哲學和政治基礎」。對柄谷這一工作的意義,齊澤克給予了高度評價:「就其異端的理論抱負和對另類革命傳統——原則上是無政府主義的——《跨越式批判》堪比羅伯託·昂格爾(Roberto Unger)的《政治學》三部曲」。(,p.121)中國學界正在出現一個柄谷熱,他的著作被廣泛地翻譯出版,他的理論被許多學者研究和評論。這一現象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的理論幾乎囊括了馬克思主義哲學關注的熱門話題,如馬克思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係、馬克思哲學立場與批判概念、政治經濟學批判復興、全球資本主義抵抗、共產主義回歸等等。柄谷思想的別具特色之處在於:他把康德的「視差」(parallax)概念作為一切超越性批判的前提和基礎,強調任何超越性批判都依賴於某種理性的超現實的先驗幻象;他對《資本論》做了獨特的解讀,用交換模式論取代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生產方式論;他認為以生產者為基礎的勞工運動已經衰落,在全球資本主義時代必須以流通領域中的消費鬥爭取代生產鬥爭,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基礎不是生產資料集體佔有,而是作為消費者/勞動者的生產合作社的聯合。這一別開生面的理論構思,滿足了激進左翼對全球資本主義的批判衝動和對另一個世界的渴望。但柄谷的理論存在明顯缺陷,他對康德、黑格爾和馬克思之間關係的理解具有明顯的主觀偏見,對馬克思《資本論》的解讀具有形式化特徵,對抵抗政治抱著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本文將以柄谷本人提倡的視差方法,對他的理論既做同情的理解,也做認真的批評。
一、視差之見與跨越性哲學批判
柄谷把自己定位於哲學的「康德式轉向」的繼承者,對他來說,康德哲學最重要的貢獻是通過視差概念在哲學中引入了一個超越論的批判概念。在《一位視靈者的夢》中,康德曾經說:
以前,我只是從自己的悟性立場來考察一般的人類悟性,而如今我要將自己放在非自我的外在理性的位置上,從他人的視角出發來考察自己的判斷及其最隱秘的動機。比較來自兩種視角的考察會產生強烈的視差,而這也便是避免視覺上的欺騙,將各種概念放在有關人性認識能力的真正位置上的唯一手段。(康德,2007年,第352頁)
在柄谷看來,康德的「視差」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兼聽則明」,而是從外在於自身的他者那裡引入新的視角,從而打破個體和共同體的自我限制。在他看來,人類思想史的重大變革都是由新的視差的引入帶來的。達爾文的進化論改變了對人的根本看法,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改變了對宇宙的看法,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改變了對精神本質的看法,海森堡的「測不準定理」改變了對運動和測量的看法,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則改變了人們對哲學的根本看法。與對「哥白尼式革命」的流行解釋不同,柄谷認為康德的哲學革命不是主體性轉向,而是超越論轉向,這一轉向包含在他的物自體概念之中。正因為如此,康德拒絕稱自己的哲學為唯心論,在他看來:
唯心主義在於主張除了能思的存在之外沒有別的東西,我們以為是在直觀裡所感知的其他東西都不過是在能思的存在物之內的表象,實際上在外界沒有任何對象同它相對應。而相反……我承認在我們之外有物體存在,也就是說,有這樣的一些物存在,這些物本身可能是什麼樣子我們固然完全不知道,但是由於它們的影響作用於我們的感性而得到表象使我們知道他們,我們把這些東西稱之為「物體」,這個名稱所指的雖然僅僅是人們所不知道的東西的現象,然而無論如何,它意味著實在對象的存在。能夠把這個叫做唯心主義嗎?恰恰與此相反。(康德,1982年,第50-51頁)
柄谷指出,「康德總是作為開拓了主體性哲學的人而成為被批判的靶子,然而,康德所做的乃是揭示人類主觀能力的局限,並把形上學作為超越其範圍的『越權』行為來看待的」。(柄谷行人,2012年a,第7頁)物自體並非僅僅意味著與主體相對的客體,而是作為與自我相對的超越性他者。基於此理解,柄谷明確地說:「我在本書要講的,其中康德的『轉向』其意義在於以『他者』為中心的思考的轉移,而且是比在他之後聲稱的任何思想性轉向都來得重要的根本性轉向。」(同上,第7-8頁)在康德那裡,人類一切知識都是通過超越性他者確立的,在純粹理性領域中是「物自體」,在實踐理性領域是「上帝」,在判斷力領域中是作為共通感的複數的他人。真理不依賴於在場的他人的認可,而是依賴於「不在場的在場」的他者的認可,「康德通過『物自體』揭示了我們無法事先獲得也無法隨意內在化的那個他者之他者性」。(同上,第22頁)在柄谷看來,康德的物自體概念不僅是他者概念,而且是一個視差的概念。人類不同領域的知識是由其特殊的物自體所帶來的超越性立場決定的,不同的超越性立場之間存在著視差。譬如,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取消了上帝,卻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又迎回了上帝,然而,道德形上學所迎回的上帝並非作為理論對象的上帝,而是作為實踐對象的上帝,這是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之間的視差。同樣,在判斷力與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之間也存在著視差,審美判斷懸置了人們對事物的理論興趣和實踐興趣,僅僅從事物本身形式的感覺合意性來判斷對象。在柄谷看來,視差意味著超越性立場的發現、對自然態度的懸置,只有在這裡哲學才能發現超越性批判的基礎和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