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東北邊陲東港市大孤山跟前,向南是汪洋黃海,向東與朝鮮相鄰不遠。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是貫穿整個童年和少年的,幾乎任何遊戲都能和這掛上邊。
老家東港市是縣級市,由丹東市代管,大孤山是東港市下轄的一個鎮。早前整個地區有個更久遠的名字:安東。戰國時這裡是燕國東部邊疆,一輩輩先民繁衍生息,至西漢時這裡設縣。唐代置安東都護府,取意平安東方,安東因此定名。
其實這片肥沃之地在歷史上,平安的筆墨很少,近代歷史上幾場有名的硬仗幾乎都和這裡相關、甚至直接發生。
大孤山是古鎮也是重鎮,當地有句老話:先有孤山,後有奉天。冷不丁說起大孤山,絕大多數國人實在沒有概念。可說起甲午戰爭、甲午海戰以及黃海海戰,很多國人耳熟能詳,其實就是開始在這裡。
這裡山前的海域曾是甲午海戰主戰場,距離海岸線至多八九海裡,最悲壯的黃海海戰,致遠號就爆炸沉沒於此,一場激戰損失北洋艦隊五艘。鎮遠艦、致遠艦以及整個北洋艦隊都曾在這裡浩浩蕩蕩,但海戰之後多數折戟沉沙或重傷於這裡,也開始了亞洲第一艦隊的全面落寞。
老百姓是最怕戰爭的,黃海海戰隨後幾天,但凡有罹難的北洋艦隊兵勇們被海浪推上沙灘,本地百姓也都收斂埋葬,至今大孤山不遠處的大鹿島上還有紀念鄧世昌和北洋海軍的塑像祠堂。
如今老家跟前的黃海之濱,風景迤邐,景色冠遼東。只是120多年前,這裡海上和陸地幾乎是煉獄。隨後半個世紀裡,日本人、俄國人,聯合國軍等槍炮戰火就沒有消停過,這裡滿打滿算也就過了幾年太平日子。
甲午海戰是中日甲午戰爭的一部分,這場戰爭爆發原因很多,但起爆點和朝鮮半島直接相關。
高升號輪船當時原本為英國怡和公司的商船,後被清政府租用往朝鮮牙山運輸士兵和軍火輜重。1894年7月25日,高升號在朝鮮西海岸豐島附近遭日本軍艦浪速艦突然攻擊並沉沒。豐島海戰與高升號事件直接導致了甲午戰爭的全線開戰。
甲午戰爭讓邊境之地的大孤山首當其衝。日本陸軍第一軍也是在大孤山附近登陸進入大陸。再過些年,日俄戰爭也曾將這片土地淪為焦土。
抗日戰爭前後,這裡日本人聚居點星羅棋盤,幾乎完全淪為殖民地。只是民間抵禦外族入侵的武裝反抗從未停止過。
整個抗日時期,不同於政客們的開溜,老家周圍的武裝抗日活動一直在線穩定輸出,民間義士組成的團團夥夥持續反抗。老家的山山溝溝和平原青紗帳裡,無數次顯現過鄧鐵梅等民眾自衛義勇軍戰士身影,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的雙槍老太婆,原型就是大孤山不遠的紅旗溝人。
抗戰期間,由中國共產黨直接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東北抗日聯軍(又稱東北抗聯),讓入侵的日寇如鯁在喉,也付出慘重代價。抗日聯軍前前後後進行了10萬餘次戰鬥,殲滅很多日軍和偽軍。
爺爺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出生,他最小的叔叔參加了抗日武裝,結果尚未成家就殞命於抗日激戰中。爺爺後來聽那場戰鬥的倖存者介紹,他的小叔十分驍勇,未曾想最後一戰時被日偽堵在山頭上。因為受傷嚴重,無法帶隊伍突圍,最後請求其他追隨的士兵幫其飲彈自盡。
後來爺爺聽說自己的小叔被鬼子割下頭顱,被一併懸掛在山下戲臺門梁上示眾。家人避禍,只能躲避,事後身首何處更無處尋找。
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鬼子可恨,狗子更可恨更張狂,但最狠毒的是二鬼子。當時把本地帶路黨和敗類組成的偽軍,叫狗子。二鬼子,則是當時日本為了擴軍在殖民地朝鮮徵的兵。
爺爺之所以這樣說,那是因為他親身遇到過。見識過的就更多了,因為在老家那裡的日寇中,二鬼子的數量和密度都遠超侵華日軍在其他地區的師團和聯隊。
老家那裡解放比全國早一些,但安定的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山邊四裡八鄉對抗美援朝再熟悉不過,因為老家這裡時常被聯合國軍戰機侵擾和攻擊。畢竟離朝鮮太近了,飛機慢收一下油門就到了。
近百歲高壽的外曾祖母,就多次給我們講過美國飛機來時的樣子,飛下來掃射,飛高了扔炸彈,農村人見飛機翅膀大的油挑子(美國F-86戰鬥機),就趕緊躲到後牆根或者草垛跟前。
上世紀五十年代,老家的村子才二三十戶人家,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人至少十位以上,有的是戰士有的是支前民工。其中,四名參軍的戰士,犧牲在朝鮮兩位,回來兩位。而老家所在村子,只是邊陲小鎮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
小時候不懂事,常常在夏夜納涼時纏著回來的一位熟悉的大爺講「打仗故事」,結果被老爸一巴掌攆遠。上小學時,每年學校裡都有幾次聽抗美援朝戰鬥英雄講故事的活動,但認識的本村抗美援朝老兵從來沒有被邀請去上臺過,還納悶了很久。
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小學,上學路上就是玩的時候,農村大道上有個啥新鮮事就肯定湊上去。記得有一次冬天下雪天,有輛汽車壞到路邊,駕駛員穿個舊棉襖拉著一位大爺求助修車。那時候駕駛員是個非常體面的職業,畢竟在路上也不是天天能看見汽車,那時駕駛員不但會開車還會修車。被拉住的大爺是趕馬車的,家就在跟前。
這位大爺姓沈,參軍參加過抗美援朝,是汽車兵裡的駕駛員。偶然一次聽他說過抗美援朝的事,說不停往返於山洞倉庫和前線間運兵、運物資。
「月亮地不能走,有美國佬飛機在天上啊,被看見連車帶人都完蛋了。越是黑夜裡越忙,開車就跟著前面車印走,不能開車燈。有時路上就能看見有的車印直接下溝了,不能管,就自己開自己的,還要聽動靜,飛機來了就壞了。」沈姓大爺說,自己所在的汽車部隊裡只要有行動,每天夜裡都減員,有的戰友是哪裡人叫什麼都不知道,人和車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記得沈姓大爺當時說,「(戰場)上去了,幹不過也得幹。也就中國人吧,一般人真幹不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沈姓大爺退伍後,只是給他們村裡趕馬車,而沒有去到單位裡開車,畢竟那時全鎮也沒有幾個會開汽車的。現在想想,印象裡除了那次他在路邊幫著修車,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和汽車發生任何關係。
寫到這些文字時,童年的記憶也清晰起來,串起來突然發現——本村、鄰村的抗美援朝老兵都有一個性格特點,那就是少言寡語顯得沉悶。上高中之前會經常遇到他們,但印象中幾乎沒有他們開懷大笑的樣子,過年過節人多時也沒見過他們走來走去。
老家的人對抗美援朝都再熟悉不過,有時熟悉度要遠遠多於朝鮮這個國度及其政權。今天是中國志願軍抗美援朝入朝作戰70年整,聽家裡人說,老家的老兵幾乎全部凋謝。
老家的一代代人對朝鮮的了解和認知,要遠遠多於離邊境線更遠的人們,但後者更熱衷於討論和分析自認為熟悉的那裡。
現在老家的人也關注邊境的日常變化,偶爾出現駐軍調動等明顯變化,都會心照不宣的議論「最近有點緊張」。在邊境安居樂業就是最好的生活,但凡有戰事那所有的人的生活都將被迫改變,那是絕不希望發生的,畢竟眼前的生活和看電視是兩回事。
疫情之前,每年都有很多人來到丹東選擇多日朝鮮遊。其實除了商業所需,本地人極少選擇出遊朝鮮,至少沒有聽說過。
也或許是邊境線就在不遠處,也或許是當地人從祖輩口口相傳到現在切身感受,很多人都有各自的認知、判斷和思索。只是本地人的認知相當趨同和相似,且和遠處的人們甚至一些所謂專家、公知民粹觀點迥異。
朝鮮半島突出於東亞大陸,版圖像是一隻靴子,而大陸就是靴子上面的大腿和軀幹。鴨綠江只是兩國邊境的靠南一段,在邊境線很長距離中,淺淺的河套更漫長,往來並不是天塹,只要體格還能走動跨越並不費力。
甲午戰爭前,很多本地人去到朝鮮工作經商,隨著戰事蔓延,這些出國的人遭受了非本族類的野蠻攻擊,其暴行都記載歷史中。隨後慢慢緩和,又有國人去到朝鮮經商營生,中國人漸漸多了起來,危機也慢慢聚集靠近。
1931年7月3日(農曆1931年5月18日),在日本人挑撥中朝民族關係情況下,朝鮮各地發生排華暴行。
當時有中國報刊記載:(1931年)7月4日,排華暴行更加猖獗,當晚9時左右,「鮮人復於外裡地方嗚鑼聚眾,集成5000人左右大舉暴動,手持木棒、鐵棍、刀斧等到處搜索、擊毀」;7月5日晚7時,平壤暴民「手持棍、棒、刀、斧、石塊等兇器,並攜帶手電筒對於華僑家房,不問農工商賈,分隊輪流襲擊,遇我華人,不論男女老幼,恃民毆打至死,毀掠財物,焚燒帳據,且帶有引火燃料,隨處設法放火」。
平壤之外,在漢城、釜山、元山、新義州等地也出現類似毆打華僑、焚燒華僑商店的嚴重暴行。許多華僑走投無路,只好越境回國,到7月10日為止達4500人,至7月底回國華僑人數已超過「全鮮僑胞人數的三分之一」。回國華僑「皆頭破血出,身無長物,狼狽之狀,不堪言述」。
眾所周知,抗日戰爭爆發於1931年9月18日。只是之前的這一段發生在朝鮮的排華事件,少有人在意。
五穀雜糧養出百樣人。
在中國軍民偉大抗日戰爭中、反法西斯戰爭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很多朝鮮仁人義士踴躍參與,拋頭顱灑熱血。在艱苦卓越的解放戰爭中,中國人民解放軍中至少三個朝鮮人組成的朝鮮師。
1949年4月28日,朝鮮勞動黨派政治局委員金一向來請求中共——將朝鮮人部隊移交朝鮮,獲得應允。
1949年7月20日長春師(164師)離開吉林長春,抵達朝鮮羅南後整編轉為朝鮮人民軍第五師。7月25日,瀋陽師(166師)抵達黃海道,整編轉為朝鮮人民軍第六師。
有公開史料記載,朝鮮族官兵進入朝鮮後,隨即就被要求辦理轉黨手續,即由中國共產黨黨員轉為朝鮮勞動黨黨員。很多官兵反對,但最終還是被要求轉黨。
全國解放後,另有大量現役朝鮮族官兵整編開赴朝鮮轉為人民軍。與此前一樣,都是攜帶武裝輜重整編開拔。
據不完全統計顯示,此類去到朝鮮的官兵人數超過40000人,戰後(抗美援朝戰爭後)統計,犧牲比例超過30%。去到朝鮮至1957年陸續返回中國定居的朝鮮族官兵人數,約為10000人。最終挺過戰爭留下的,很多人快速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中國人民志願軍正式入朝作戰,抗美援朝掀開了新的歷史。對老家的人來說,因為太多親人鄰居參加過這場戰爭,且親眼所見,記憶尤為深刻,也代代口口相傳。
一衣帶水,源遠流長。邊境也進入新的歷史發展時期。
戰爭結束,轉眼就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讓新中國面臨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困難。相比老家的缺衣少糧,邊境那邊的情形要好一些,在邊境那邊有親友的也能獲得接濟,這樣的故事在老家並不鮮見。
隨後邊境管理越來越嚴格,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私下越境已經是重罪。
改革春風吹滿地,國內經濟快速發展,老家所在的邊陲小鎮也迎來勃勃生機。生活中有說不完的話題,戰爭和那邊也很少聊起。人們除了偶爾聊一下鴨綠江大橋上有過去援助物資的專列,再說都是些不能證實不能證偽的小道消息,也少有人接住話題刨根問底。
對岸那邊的燈光越來越少,早前邊境附近的住戶也似乎在靠內集中,鴨綠江對岸的哨兵則是有增無減。那邊有國際性新聞事件時,老家那裡則是能在江邊看到很多外地、外籍記者在出鏡拍攝。
鴨綠江的邊境在兩岸,只要船不上岸,都不算越境。江裡遊船可以載著遊客貼著朝鮮岸邊前進,總有些自作多情的遊客不識時務的吆喝,或是自己在網上學的朝鮮語喊著口號,沒有積極響應,能看到的只有一張張冰冷的沒有表情的臉,和瞪大的眼睛。
那種眼神很複雜,或許怎麼解讀都可以,但絕不是善意。
網際網路有網友留言問朝鮮教科書是怎麼記錄中國人民偉大的抗美援朝事跡,其實這個問題特別好回答,也特別難回答。好回答,是因為答案簡單的就跟常識一樣;難回答,是因為有技術原因。這樣回答更為精準——或許他們是要把這段偉大的歷史進程一直深深埋在心底。
這是夜裡的鴨綠江大橋,中國的霓虹燈只裝飾到橋體中央。圖片右側就是朝鮮,很費力才能看到的點點燈光,來自朝鮮新義州境內的幾處人物雕塑上。70年前的今天,中國人民志願軍一部分在這裡入朝。
至於網上說的國境線兩側經濟對比,這很難說。在老家那地方日常看到的,都是邊境附近的,目測應該是保持著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經濟和生活水準。這或許也是一種低調,畢竟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邊貿來往大多是官方層面,或是國內企業與對朝方會社,普通人之間私下交易很少顯現。老家的一些企業參與其中的陸上和海上交易,有些企業主私下也抱怨說,打交道磕磕絆絆難免,只是對方超出意料的事是反覆發生,好一陣壞一陣。用陝西方言翻譯就是——逮住叫爺,撒手胡別。
現在中朝邊境有多國人在玩直播,一搜就能查到。有時間有流量的可以看看,各自判斷,也給當地的新興支柱般經濟形態點點讚。
通過直播平臺,除了看到境外朝鮮日常,也能看到老家那裡的普通人。他們言談舉止中,邊境上人與生俱來的驍勇彪悍和樂觀淳樸就是這樣渾然天成。
在老家那裡,老媽姊妹兄弟五人,她的姐夫、妹夫和大弟弟都當過兵。至今,老家那裡年輕人當兵入伍還是十分熱衷並被極為尊重的。不喜歡戰爭,但絕不怕戰爭,是大家血液中相同的特徵,對邊境跟前的老家人來說尤其如此。
白駒過隙,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到今天已經整整七十年。
當初那些年輕最可愛的人,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鬥轉星移,犧牲者永遠定格住年輕面龐,回來的戰場勇者隨著歲月漸漸凋謝。時光裡,一些健在的抗美援朝老兵已皆是耄耋老人。
把七十年前開始的抗美援朝戰爭放在更久遠的歷史景深中,看看什麼是一直變化的,什麼是一直在反反覆覆的,或許對那場戰爭將有更深的思考和銘記。
尊重歷史,尊重無畏,尊重勇敢,尊重事實,就是最好的紀念,是對犧牲者最大的告慰,對後來者最大的激勵。
西京雜記 撰稿:孫元華
圖片:綜合
編輯:撞撞 Cindy
責編:方秉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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