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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讀書和新知』
相較於人類和其他生物而言,昆蟲過於小了,它們的生存環境或也很複雜,也正是基於對昆蟲世界複雜性的認識,昆蟲攝影能夠真實記錄下昆蟲背後的情感和故事。當從新聞的視角去看待昆蟲攝影,也可以將之稱為「新聞攝影」。在拍攝對象的尋找,拍攝角度的確定以及背後故事性的探索中可以捕捉到人與昆蟲的關係,昆蟲與昆蟲的關係以及昆蟲與自然的關係,這同樣也是生存環境、生命和美學的關係。
*文章節選自《下裡巴蟲》(盧躍剛 著 三聯書店2021-1)。文章版權所有,轉載請在文末留言
熊蜂 海棠的誘惑
第一封信 致楊浪
文 | 盧躍剛
*本文發表於《大眾攝影》2018年第12期,此次收入本書有訂正、修改。
楊浪:
咱們同事相識相知33年,記得嗎?我到《中國青年報》的第一篇稿子是你編的,講的是一個空軍航空兵報靶兵的故事。該士兵一個人在孤島上待了10年,養了一群鵝,頗通人性,可聽口令列隊,放飛迎賓。發表在二版頭條。你當編輯,搞地圖收藏、研究,我寫作,八竿子挨不上,沒想到會這麼鄭重其事地討論攝影問題,而且是昆蟲攝影。這事兒有點拽,其中必有某種機緣在?你看到的幾張照片是從2018年5月至7月15000多張「底片」中挑出來的。去年五六千張「底片」沒挑,還有些好照片。
我對昆蟲拍攝有興趣是近兩年的事兒。早前是拍野花和植物,拍了好幾年。去年5月修葺圍牆,雜草、枯枝一清除,沿小溪種植的胭脂紅、薔薇花頓時綻放,成百上千的螢火蟲晚間在空中在水面閃爍,恍如來到了童話裡。捉了螢火蟲來看,一小盞燈在它的屁股上明滅,便有無限多的追問與遐想。它晚上從哪兒來,白天到哪兒去?白天想看個真切,我到哪兒去拜訪它?還有那些掀翻了天的知了,聲嘶力竭的螽斯,一是白天,一是晚上,一旦被關注,便成為我的鄰居,便有了了解它們的願望。
蜜蜂 忙忙乎乎
你知道,我在2008年汶川地震後,每年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時間住在四川雅安鄉下,主要做三件事:一是災後重建工作,二是研究鄉村,三是歷史寫作。每天的生活很有規律:讀書、寫作、爬山、散步。吃了飯,院子裡走走。院子裡種滿了花:梔子、繡球、海棠、石竹、扁竹蓮、月季、薔薇、百合、黃桷蘭、蘭草、三角梅、野牡丹……林子裡,胡豆雀、鷦鷯、山楂、畫眉、白頭翁、烏鶇、布穀、白鶴、白鷺……還有叫不出名的鳥兒落在水杉、紫薇、臘梅、銀杏、楠木、燈臺樹、麻柳樹上,衝著我的窗戶親候。留意了昆蟲,方圓幾十米的院子一年四季都有知名不知名的昆蟲,小則一兩毫米(如小金花蟲、小葉甲蟲),大則有十幾釐米(如枯球籮紋蛾),一年多下來,發現了幾十種蝴蝶、瓢蟲,一二十種蝽,上百種蛾子,好多種螢火蟲、金龜子、竹節蟲、象鼻蟲、蜜蜂、熊蜂、馬蜂、胡蜂、姬蜂……
還有步行甲蟲、虎頭甲蟲、埋葬甲蟲…… 還不包括那些不屬於昆蟲的蟲子,如蛞蝓、蝸牛、蜘蛛(光是跳蛛我就發現了十幾種,盲蛛發現了六七種)。方寸之地,卻有一座昆蟲博物館那麼宏闊。
眼灰蝶 下午好
你看過法國人拍的三維動畫紀錄片《小世界》、動畫片《昆蟲總動員》和法國導演雅克 •貝漢拍的《微觀世界》嗎?還必須提及法布爾。一位曾經當中小學教師餬口,一輩子躲在與世無爭的偏僻鄉村——他的「荒石園」,栩栩如生地寫出了《昆蟲記》,成為後世稱頌的博物學家、昆蟲學家和作家。為了在不同的地方閱讀,我收藏了三種中文版本的法布爾十卷本《昆蟲記》,雖然它們同屬一批翻譯者。因此我能在康邊鄉村實地感受到法布爾的偉大,西方文明的偉大。
到目前為止,世界昆蟲、植物的科學分類,絕大多數的昆蟲標本、植物標本的採集、命名、認知、研究都是西方人做的。怎麼回事?好奇心,對,西方人強得無以復加的好奇心,對宇宙萬物一切未知的好奇心,以及求知求真的探索精神。而好奇心是一切靈感、創造之源,也是人類文明之源。說得極端一些,一個林奈(通過創造生物分類原則和方法),一個達爾文(通過觀察和歸納自然現象),就把眾生起源以及人類與自然生物的關係和認知體系定義了。
昆蟲的歷史很長,可以追溯到4億年前,而人類進化的歷史只有10萬年。人類很童年呵。昆蟲的數目宏大,目前地球號稱有100—120萬種昆蟲被發現,而且這個數字據說每年正以一萬種的新發現量遞增,同時,一些昆蟲物種在消失。新種大多由發現者命名。昆蟲學家以發現新種為終身榮譽。青年時代,我讀過達爾文《一個自然科學家在貝格爾艦上的環球旅行記》,多麼嚮往登上貝格爾(「小獵犬」)號與達爾文一起航行,在加拉帕戈斯群島聆聽達爾文講述生物進化的秘密。後來我知道了博物學家、「植物獵人」亨利•威爾遜和《昆蟲的社會》《社會生物學——新的綜合》的作者E.O.威爾遜的傳奇故事,知道了我家鄉的大熊貓和鴿子花樹(珙桐)都是法國牧師、博物學家戴維發現的。
這一段,伴隨著雷暴雨讀布哈林在克格勃監獄裡、被史達林處決前寫的自傳體小說《時代》(寫得好極了),對,就是我們能對臺詞倒背如流的《列寧在1918》中那個被史達林醜化、槍殺,後來又平反的布哈林。他在小說裡回憶童年,昆蟲學方面,他幾乎就是一個專家,臨死前還溫馨記得克裡米亞大步行蟲、鬼臉天蛾、西班牙小蠅、天蠶蛾、獨角仙、鹿角蟲、螽斯、阿波羅絹蝶……可見19世紀末俄羅斯自然科學教育的普及以及共產革命理論家布哈林對童真的嚮往。布哈林「新經濟」經濟學曾經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指導理論之一。
灰紋蝶 優雅
居鄉野仰望日月星辰,仿佛那無窮無盡的宇宙是一切智慧之源,而在宇宙相反的方向——草叢中、花朵上,我去尋找毫不起眼的昆蟲。它們,或許是燦爛星空的倒影,一樣能激發我們的遐思與敬畏?我給一個朋友寫信說:「好了,不算晚。我如同達利油畫中的那個小孩兒,撩起了大海的一角,進入了一個眼花繚亂的童話世界,所有的昆蟲仿佛都是卡通人物,有個性,有故事。我開始痴迷昆蟲。我想,要是我年輕20歲,當什麼鳥作家,去做博物學家。 」不是植物學家、昆蟲學家,而是博物學家。不到一年的時間,我認識了上百種昆蟲,拍到了好幾百種蟲子,網上下載了《中國動物志•昆蟲綱》(54卷)、《中國昆蟲生態大圖鑑》,還有臺灣出版家送我的《昆蟲圖鑑》。臺灣的許多昆蟲,雅安也有,如鳳蝶類、蛾類、黃蛺蝶、琉璃蛺蝶、豆芫菁、磕頭蟲……有趣的是,我認識雅安的昆蟲,多依據臺灣昆蟲圖譜。
打開了眼界,便去平時散步的田壟、山道、河邊拍。昆蟲的阿里巴巴山洞頓時打開了。每天都有新的發現與驚喜。大量的金花蟲、蝴蝶、鍬甲蟲、金龜子、天牛……這裡,大致跟你說一下我鄉下居所的地理、氣候環境,或可解釋雅安,準確說我們家及周邊兩公裡半徑,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昆蟲。
雅安潮溼。雅安被稱作「雨城」,女媧補天之地。居所小地理,隴西河谷是一個108平方公裡的盆地,海拔900米左右,秋天陰雨綿綿,春、夏兩季多是晚雨晝晴,潮溼與陽光特別適合昆蟲繁衍。如此這般,便有良好植被。不過,昆蟲種類那麼密集那麼豐富,卻也超出了我的想像。作家龍應臺看了我的昆蟲照片後,用了「匪夷所思」四個字,說,你那裡就是昆蟲博物館。
細蝶 調情
好了,該回答你的問題,這些照片是怎麼拍的了。很簡單,iPhone6s。之前,據我所知,有用手機偶爾清晰拍到昆蟲的,但大多數拍不好拍不實。好照片都是用非常專業的單眼相機和鏡頭拍攝的。一些專業昆蟲圖鑑徵集昆蟲稿件都明確說不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因為放大後虛,不能印刷出版。但是為什麼是蘋果而不是別的手機?我試過華為。華為的鏡頭很講究,聲稱是所有手機裡最好的,但是似乎有一個缺陷:偏色,拍出來的照片豔綠,俗話說「怯」。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
iPhone6s也偏色,你能在鏡頭中和自然光下看見它們的差異,但是調子偏暖,對色溫敏感,在弱光的情形下,有特別的表現力和色彩還原能力。用攝影膠片比較,iPhone6s像柯達,而華為像富士,前者沉著,後者討好。
你還問過我,「你怎麼解決近攝而不驚動?」大多數人的經驗是,昆蟲敏感,不等你人湊攏就跑了跳了飛了,不可能老老實實讓你對好焦、找角度、等光線。早前我正有這樣的誤區,怕走近拍攝驚嚇了昆蟲,鏡頭儘可能地離昆蟲遠,變焦拉近,進行所謂的微距拍攝。但發現鏡頭裡很實的圖像不能放大,放大就虛。這個錯誤是對昆蟲習性不了解以及所謂的變焦拍攝誤導所致。昆蟲超級敏感不假,遇到危險,會有一系列逃生手段。首先是模仿環境。對這一點,大多數人都知道,很多昆蟲是模仿大師,模仿植物,模仿兇悍昆蟲,可以以假亂真,比如你看到的枯葉蝶、琉璃蛺蝶、一些蝴蝶幼蟲、竹節蟲、蝽、食蚜蠅等;第二是迅速逃跑;第三是裝死;第四是自由落體,你剛接近,它們手腳一松,掉進草叢中,如同潛進了汪洋大海,萬般找不著。但是,我在拍攝中發現,以往的某些認識有錯。許多昆蟲還有一個特性,如果你謹慎、緩慢、迅速接近它,它會有一個非常短暫的「意識休克」或「視覺盲區」,即一時不知道一個龐然大物過來該怎麼辦,或者根本看不見你,左顧右盼、東張西望、手足無措不挪地兒。概括說,可稱作製造昆蟲「意識休克」「視覺盲區」進行拍攝。是不是有科學依據,待考。
昆蟲還有一個習性,就是貪吃。貪吃會讓它們放鬆警惕,比如在柳樹幹、花冠上,還有腐爛漿果、垃圾、糞便堆積處,都是昆蟲愛去的地方。你如果是從恰當的方向、角度接近,他們不會逃跑,等你拍。最逗樂的是,有的昆蟲心情好的話,甚至可以讓你轉移拍攝現場,把它們挪到光線好的地方,臭顯擺讓你拍個夠。
熊蜂 海棠之旅
你給我看的一組世界得獎的昆蟲照片,拍得真棒。這種完全虛化環境的唯美主義和昆蟲專業標本的拍攝方法(專業單反、微距鏡頭)是昆蟲界專業人士和愛好者的主流。這個主流的內含特質是「標本」(說白了是屍體)、「他者」(供人類觀賞、疼愛的雜耍演員),好看,有趣,但不動人,沒有故事、情感以及生命存在的環境(語境),因此也沒有了本來就存在的戲劇性(悲劇、喜劇、諧劇),看不見昆蟲界的叢林法則或某種基於本能的社會性情感。看到那些千辛萬苦拍到的經典作品,我的內心頓生憐憫。我必須坦率告訴你,這些唯美主義構圖的昆蟲並沒有打動我。打動我的是我看到、我拍到的昆蟲——自然界真正的主宰。
比如我在隴西河畔柳樹幹上拍到的一組巨型鍬甲蟲照片。母鍬甲蟲比公鍬甲蟲個頭小至少一半。公鍬甲蟲長著兩隻跟身體一般長大的兇悍夾鉗,漂亮且強悍(自然界一般公的比母的長得漂亮、強悍)。我看見一隻公鍬甲蟲從柳樹根部迅速往上衝,瞪著眼一直衝到上面的兩隻母鍬甲蟲面前,趕走另外一隻公鍬甲蟲,用兩隻大夾鉗和身體護住母鍬甲蟲。我跟拍了全過程。母鍬甲蟲或是新娘或是情人。再比如,我拍到一組盜虻捕食熊蜂的兇悍瞬間。
獵蝽與野菊花
卡帕說:「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昆蟲新聞攝影也是如此,絕大多數情況是一兩秒鐘、幾秒鐘稍縱即逝,千載難逢,對象太小,釐米、毫米級的,小的二三毫米(如小金花蟲),最大的四五釐米(如中華虎頭蜂),現場抓拍,如果不足夠近,小的根本拍不著,別說拍好了。
兩個情景是不是有點兒驚心動魄?不過我要告訴你,這兩個場面的拍攝角度單反絕對夠不到。昆蟲都太小了,它們的生存環境或者說它們的「自然」「社會」環境太複雜了,揭示它們,表現它們,我認為手機是最恰當的工具。這一切都基於對昆蟲世界複雜性的認識,裡面有故事,有情感。因此,我的昆蟲攝影應看作是「新聞攝影」,試圖在拍攝過程中尋找和捕捉某些轉瞬即逝的「關係」:人與昆蟲的關係,昆蟲與昆蟲的關係,昆蟲與自然(生存環境,既是生命的,也是美學)的關係。我的一位藝術史家朋友將這種拍攝命名為「iPhone時代的昆蟲記」。真正的信息化、扁平化、自媒體化。手機——故事——「新聞」——戲劇性,命名來得恰到好處。
金龜子 哥們兒飛了
昆蟲的發現和拍攝,激發了我對地球上最大生物群體的巨大好奇心,因此啟發了太多的想像,積攢了太多的問題,一時語塞。我想說,我剛開始,也很初級,往後有趣事兒還多著呢。我在大自然裡發現了一個世界,一個可以回歸童年、與童話伴生的自然世界。我將把我的餘生的一部分安頓在裡面。此刻,內心充滿了愉悅和感激。
此布
夏安
躍剛
2018年7月22日
下裡巴蟲(圖卷+文卷,附昆蟲飛行棋)
盧躍剛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1-1
盧躍剛新作,包括《文卷:漫遊昆蟲王國及閱讀博物學的通信》《圖卷:昆蟲王國裡的生與死、愛與恨、哀與樂》,生動地展示了大自然中迷人的昆蟲世界,被稱為「iPhone時代的昆蟲記」。後附有趣的昆蟲飛行棋。
文卷:漫遊昆蟲王國及閱讀博物學的通信,是作者關於昆蟲和博物的閱讀筆記,涉及A.O.威爾遜、達爾文、拉馬克、法布爾、洪堡、林奈、布封等多位著名博物學家的經典作品。既講述關於昆蟲和博物的知識以及發現,慨嘆人類的命運,也回顧了自己的人生。
圖卷:《昆蟲王國裡的生與死、愛與恨、哀與樂》收錄了作者在四川雅安下裡拍攝的各種昆蟲圖片500張。不同於普通的昆蟲攝影,作者追求的是昆蟲影像的精微,尋找和捕捉某種轉瞬即逝的「關係」:人與昆蟲的關係,昆蟲與昆蟲的關係,昆蟲與自然的關係。在他的手機鏡頭下,盜虻捕捉蜜蜂,蜜蜂求助絕望的眼神,虎頭蜂裝傻充楞盯著鏡頭,蠼螋獨自嬉戲……不再是靜止的時刻,而是有表情、有情感的故事,充滿了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