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史中,「中國現當代都市小說」這一概念一直以來提得都不是十分分明,在中國現代小說裡面,能稱得上都市小說的小說流派大概只有海派和京派作家群是沒有太多異議的,其他的小說流派中就常常在題材選擇上因人而異了,當代作家就更是這樣,很少有人將自己筆下的文學書寫題材限定在農村題材或者是城市題材、二者只能居其一,而是看有什麼事情觸動自己引發文學創作的熱情,之後再選擇寫作內容的背景和環境的限定。
所以如果我們提及都市小說作家,很多人會想到張愛玲、錢鍾書、王安憶、嚴歌苓,也有人會提到遲子建、徐坤、李佩甫、張宇、邵麗等作家,但是對於都市小說的範疇和都市小說的界定還是相對模糊的,因而目前在國內外的研究現狀上,中國現當代都市小說創作理念和技巧手法上的傳承較少有人提及,更遑論創新。
01 都市文化內涵與中國都市小說發展流變
都市是現代一個專有名詞,指的是居住地的人口數增加到一定的規模,且以二、三級產業人口為主要居民時,就成為都市,也就是說都市應該是有大量異質性居民聚居,居民主要以非農業職業為主的具有綜合功能的社會共同體,又稱都會、城市,具備市場功能、至少具備局部的調節功能和以法律為基礎的「社會契約」功能。
嚴格的說,都市的概念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到一定階段而出現的一種歷史現象,同時也是人類文化發展的象徵。
正如《周易繫辭》說:「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正因如此,都市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不可避免地開始發展成為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這樣也形成了都市文化的起源,如《金瓶梅》記載到明代中後期,小市民文化已逐漸成形,但此時還不能稱之為都市文化,只能成為都市文化的起源,因為影響範圍不大。
而我們文學史上所說的現代都市文化被認為來源於西方,在西方大都市興起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並傳播到東方,我國都市文化的典型代表就是上海都市文化。
那麼都市文化進而發展出具有專指意義的都市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界定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都市文化的內涵,廣義指城市的主人在城市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狹義是指城市主人在城市長期的發展中培育形成的獨具特色的共同思想、價值觀念、基本信念、城市精神、行為規範等精神財富的總和,是與經濟、政治並列的城市全部精神活動及其產物,既包括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發展觀等具有意識形態性質的部分,也包括科技、教育、習俗、語言文字、生活方式等非意識形態的部分,規範著人們的思想和行為。
02 中國都市小說流派的中堅力量和文本寫作動力
我國著名文學評論家白燁曾經這樣表述都市文學的內涵:「都市文學是指以當下時代為背景、以現代都市為場景,抒寫都市生活,塑造都市新人,並揭示出一定的現代都市內在情緒和獨有精神風韻的文學寫作。」
也就是說,都市文學區別於傳統城市題材的文學,歸根結底是由於市場經濟發展,帶給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這種新的都市文化在文學中表現出一種都市意識,把都市視為文明的產物,不再把都市作為一切罪惡的淵藪,既寫對城市的疏離感,也寫對城市的親和感。
都市題材和主題的文學創作在我國也有不短的歷史,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後都市文學作家不斷出現,茅盾、巴金、錢鍾書,上海的「新感覺派」、「鴛鴦蝴蝶派」及張愛玲等的小說以及再往後的周而復、歐陽山等,都是那個時期都市文學題材代表作家。
我國現代文學史中,中國都市文學風起雲湧、蓬勃發展的一個時期是上世紀30年代,概括地說有京、滬兩派作家為主要代表,也就是分別指的是京派作家群和老舍為代表的京城文學、上海的左翼作家群和海派文學流派。
從歷史淵源來看,我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人們普遍在這一時期對都市中的精神層面還是陌生的,而這些作家們以自己最得心應手的方式,展示著我國都市的迅速崛起,展示著正在形成和發展的現代化都市風採。
京派小說作家群指的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期到30年代,文學的中心南移後繼續留在京、津地區為中心的北方城市的一個自由作家群,他們創作的小說文風平實淳樸,貼近底層人民的生活,在現實主義筆法的創作中融入浪漫主義的、表現主觀個性的多種藝術手法,主要代表作家有沈從文、廢名等,沈從文的小說《邊城》、《蕭蕭》、《長河》等是其中較為出色的作品。
而老舍則將北京城的書寫做到了一個極致,從他的眾多作品中,我們了解了老北平的風土民俗、市井文化和街裡街坊間的人情世故,老北平的胡同文化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把老百姓身上的善良堅韌、謙恭有禮展現的淋漓盡致,他的作品像是為我們打開了一幅類似《清明上河圖》的老北平畫卷。
而以上海為代表中心的海派作家群其實包括20年代30年代以劉吶鷗為代表的新感覺派小說作家群,抗日戰爭爆發之後的上海租界「孤島」文學作家和淪陷區文學作家。這裡的優秀代表作家有茅盾、穆時英、劉吶鷗、錢鍾書、張愛玲等,他們筆下的上海呈現出豐富多彩的變化,時而光怪陸離,時而世故圓滑,時而壯士扼腕、孤注一擲,時而瘋狂偏執、風情萬種,十裡洋場和現代化金融中心的風貌無不體現了都市文學的特點。
比如我們說京派作家和海派作家最大的不同似乎是京派作家筆下的人也好,城市也好,溫情脈脈,裡面有情,忠義禮智信,有中國傳統文化提倡的精氣神兒;而海派文學體現的是城市發展進程中的理性和冷靜,有鄉村不得不給城市讓步的無奈何和黯然神傷,也有城市迫使人們放棄夢想的殘酷和適應新的現代文明的妥協認同。
茅盾寫《子夜》的開篇,吳蓀甫的老爺子從鄉村初到上海,眼睛都看不過來了,這個十裡洋場、光怪陸離的上海把他嚇壞了,竟一命嗚呼、與世長辭了!這樣的結構安排自然也有作者的匠心獨運:鄉村的傳統文明在現代化的城市文明前面不堪一擊!
而沈從文筆下,我們看到作家常常懷念著有淳樸民風的鄉村,那裡仿佛是一個清淨的世外桃源,使我們理想化的古老中國的代表,而城市恰恰與鄉村的魅力形成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對立面,人們互不信任、爾虞我詐、勾心鬥角、身心疲憊,表達了一種對都市的疏離和不滿。
再往後的「十七年時期」的都市題材寫作毋庸諱言是一種被抑制的狀態,農村題材和革命歷史題材重登政治舞臺。新時期之後,文學重獲生機,都市題材寫作再次成為了主要的表現對象,出現了不同系列小說:「傷痕小說」、「改革文學」、「市井小說」等,湧現出了一大批特立獨行的都市文學作家和作品,比如王安憶、池莉、王朔、劉索拉、邱華棟、張欣、彭名燕等,都可以說是寫都市題材的代表作家。
03 都市小說作家創作理念以及技巧手法上的傳承體現
應該說京派、海派作家在自己創作理念上都有個人獨樹一幟之處,但是就共性而言,作為都市小說作家,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在書寫都市的狀態和人們生存精神面貌,這一點在不同時期的都市文學作家那裡都得到了延續和傳承。
比如我們說老舍在寫老北平的市井文化方面是一個大家、大師級藝術家,是文學史上敘述北京最有成就的作家,也是北京文學的高峰,甚至坊間一直傳言當年的瑞典文學院曾遍訪老舍無功而返,如果不是老舍先生過世,那麼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中國作家的時間會提前好幾十年。
但是,城市在發展,城市文明也在與時俱進,老舍筆下的老北平早就被「反右」和「文革」等社會運動給摧毀了,幾乎不存在了,那些特別傳統的老北京人,現在也都沒有多少了。那麼當代都市文學作家的表現北京的作品一定有傳承又有所不同。
比如當代著名作家邱華棟是作家也是評論家,他的短篇小說《社區人》系列有60篇,內容表現的主要是北京郊區生活社區的中產階層,敘述淳樸寫實,但敘述技巧精湛,有部分變形和誇張。他在一次訪談中說自己要寫那種「與生命共時空」的文字,就是說要及時地以文學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經驗和觀察情況寫下來,與個人生命經驗吻合。從而呈現出一個世界性的北京,最中國的都市,呈現出快速變革時期多元、複雜、有趣、豐富的北京生活。
他還有一個系列長篇小說,總題為「北京時間」共四部:《白晝的消息》(又名《城市戰車》)、《正午的供詞》、《花兒與黎明》(又名《花兒花》)、《教授》長篇小說,將目光放在了生活在北京的各類小知識分子和文化中產階層身上,以他們的生活變化來寫目前時代的快速變化以及外部變化帶給他們自身的改變。
這些作品可以說既延續了中國現代都市小說作家林語堂、老舍等人對北京的專注與描繪,但邱華棟筆下的北京無論是城市建築還是人們的內心都在無時無刻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這似乎是一個更加國際化的北京,對外來者更有包容度的北京,是異鄉人依戀卻又不能自由融入的「第二家園」。
那麼作家在都市環境中書寫著他所觀察到的分裂與多變,書寫著北京小知識分子和文化中產階層在時刻發生迅速變化的北京內心所經歷的震撼與裂變,書寫著他們的精神境況,書寫著有些人的絕地重生、鳳凰涅槃,也書寫著某些人的靈魂迷失、無所適從。
如果我們說沈從文是生活在都市裡卻疏離城市、反都市文化形態的作家,那麼沉浸在城市的物質文明中,忽視了對人們精神世界探求的郭敬明等人就應該是現今時代裡「快餐文化」或「消費文化」的代表作家了。
他的《小時代》系列小說看上去也是寫的北京,也是生活在北京的人們的生活,但是這個北京似乎不接地氣,我們看不到年輕一代的夢想和放飛的心靈,看到的是像做白日夢一樣的、理直氣壯地追求物質享受的女孩子們,富二代、跑車、別墅、愛情、奢侈品、酒吧、時尚秀場、晚會、夜生活等讓人目不暇接,這是誰的北京?
沉浸在物質享受帶來的巨大快感中的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顧裡、林蕭等人,有誰在關注她們的精神世界和靈魂心靈所在?生活的意義裡如果將這些閃閃發亮的奢侈品構成的物質世界去掉,對於她們,對於讀者還剩下了什麼?
04 當代誰在傳承都市小說創作衣缽?
綜合來說,都市文學作為當代文學的一種現象,在當今加快城市化進程的指導思想下,越來越不可避免地成為作家們書寫的題材,越來越受到文學藝術界的關注,同時也會越來越受到讀者的青睞,在當代文壇上必將顯示出其獨有的魅力。
那麼如何在這樣的創作趨勢和導向下,營造都市文學創作的良好氛圍,引導都市文學發揮其獨特的價值,在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中尋求結合點進行有歷史使命感的文學創作,應該是每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當然我們欣喜地看到了越來越多這樣的作家和作品出現,在目前廣闊的文化空間裡,很多像邱華棟、劉心武、徐坤、遲子建、畢飛宇、王安憶、池莉、嚴歌苓等作家在作品的「倡」與「導」上都體現出來自己的嚴肅而認真的思考。當下都市文學作品,應該引導和體現「現代都市的內在情緒」和「獨有的精神風韻」,這應該是當下都市文學的內在氣質。
在城市化已經成為社會發展主要趨勢的今天,在都市文學創作上體現出真正分量的作品,也很難被人們忽視,比如徐坤的《廚房》、鐵凝的《永遠有多遠》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王安憶的《長恨歌》、畢飛宇的《推拿》等也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這些作品都是典型的都市文學作品,是能夠使得讀者在感知城市景觀和城市的日常生活之外能夠去進行一定思考的文字,是帶有富有時代氣息的民俗風情,以及更為內在的精神風韻的都市文學作品。
很多人在比較王安憶和張愛玲的創作題材與寫作風格之後,會找出一脈相承的某種關聯,但是我們看到的更多的則應是二者在創作以上海為中心的都市小說的不同。
張愛玲筆下的世故通達、圓熟冷漠的上海人,在王安憶的作品中我們時時也能碰到,甚至嚴歌苓筆下的陸焉識都往往會令讀者恍惚,好像生活在張愛玲身處的傳奇時代的某一個上海人,也許是《傾城之戀》裡的範柳原,也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再或許是《長恨歌》裡依偎在王琦瑤身邊多情的年輕老克蠟,搖身一變成了《陸犯焉識》中的陸焉識:他們原本就是不同時代的上海人的代表而已,因為太典型,因而似曾相識。
但王安憶和嚴歌苓筆下的上海人無疑與時代結合得更為緊密,《長恨歌》裡的王琦瑤的風雨飄搖的一生從榮膺「上海三小姐」開始;陸焉識這樣一個受過非常好的東西方教育而又心軟多情善變的花花公子,在農場勞改的寂寞歲月裡,在一個人面對著高牆內的冰冷時光中,對一直愛著自己並總是受到自己情感傷害的妻子馮婉瑜又一次迸發了如火的、真正的可以支撐他們走過以後相濡以沫幾十年歲月的愛情。
畢飛宇的《推拿》寫的是一群盲人在城市裡工作打工的情形和生活狀態。這些盲人看上去是生活在城市裡卻好像被邊緣化的一個群體,是處於弱勢的,但是雖然他們的眼睛遠離了光明,心靈卻是明亮的,沒有被城市所異化、扭曲的,他們生活簡單、耳朵靈敏、熱愛城市卻又感到孤獨和漂泊。
這是一組群像,這些盲人按摩師作為生活在城市裡的都市邊緣人,總是感覺自己在漂流著,這部作品就是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向度的表述,他們和城市逐漸融合的過程也是個人成長和成熟的過程、城市和文明成長與完善的過程。
我個人感覺畢飛宇作為作家寫的這群人的生活與沈從文等現代作家早期疏離城市、懷念鄉村的表現手法有相似之處,但又遠遠超越了他們,將時代和社會裡值得人們深思的元素恰到好處地糅合在了這些人的生活狀態中,我們看到了這群盲人精神上的大寫和視力正常人們心態上的小字來。
再有目前的網絡文學、青春文學與打工文學,也被稱為都市文學載體之一,算是都市文學的重要元素和新的形態。這些作家年輕,無比熱愛城市,又怨恨著城市給他們帶來的壓力和痛苦。
邱華棟的小說裡有這樣一句話:「城市像一架絞肉機。」在大都市的高樓大廈外面、在玻璃幕牆光影投射下、在酒吧飯店的燈火通明中,讀者感到在象徵、變形、誇張、荒誕、意象、意識流的方式下小說裡人物的焦灼與不安。
05 都市小說女性作家的躍起和彰顯不可忽視
在當代都市文學中,王安憶、張抗抗、鐵凝、池莉、徐坤、遲子建、皮皮、張悅然等,都是其中的重要代表。越來越多的年輕作家加入到了這一創作陣營中。
池莉以武漢作為她最慣常寫作的一個城市,有不少佳作,她熟悉武漢、熱愛武漢,當然在很多地方也厭煩武漢,在這樣的情感中,池莉展開一個又一個都市裡的故事,有些就像是發生在你、我身上,從編織故事到敘事語言都有雅俗共賞的特點。她的《來來往往》、《不談愛情》、《太陽出世》等都體現出了這樣的特點。
徐坤的《廚房》是個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說,兩個成年男女在情感曖昧的臨界點想法的不同,他們自己採取的行為措施試圖暗暗主導兩個人相處的格局,男人與女人在廚房內外不過是做了頓晚飯、吃了頓有浪漫情調的晚餐,但是兩個人無聲的博弈、心理的活動最終使讀者帶著期盼、同情、惋惜、憤懣的心情看著女人在男人脫口而出:「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那猝不及防的狼狽、感傷和掩飾,都體現出了女人的脆弱和失落。
這個博弈不像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的範柳原和白流蘇嗎?還有《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與王嬌蕊、王安憶《長恨歌》裡的王琦瑤和年輕情人上海老克蠟?
很多女性作家喜歡寫城市,熟悉熱愛都市文化、認同都市文化與文明,作品中也總愛表現城市氛圍中的浪漫與感傷故事,而融入了作家作為獨立女性思考後的都市文學作品,除了講故事之外,往往用靈動而幽默的文筆來表現對城市那種又愛又恨的情感宣洩,表現生活在現代都市的人們複雜心理,嚮往城市生活,抗拒不了誘惑卻又承擔著城市生活帶給個人的物質和精神方面的巨大壓力。
作品中描寫人物生存狀態所揭示的都市意識,具備了現代理性內核和自我擔當及現代倫理,同時,也往往會出於女性本身追求真善美的本能而注入一種理想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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