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大風,猛士,這是徐州漢畫像石透射出的凜冽之氣。無數靈躍的石頭壘砌著,佔領了驚濤轟鳴的歷史河岸,帶來森嚴激蕩的氣象。這石頭橫空出世的壯觀景象,在眾神狂歡過後,拉開了漢代神秘的長卷。這浩瀚長卷,無聲的石之河,歷史的倒影,成為我們遠去的玄想、仰望和懷念。
文/陳應松
身著褐衣的鑿石者,緊攥著灼熱的鏨子和鐵錘,對準巨大的石頭,鑿著,鑿著……這是漢代無數為逝者忙碌的工匠們,映在歷史帷幕上悲壯沉重的姿勢;順著背脊和胸膛滾下的汗水,衝洗著厚厚的粉塵,留下一道道閃著鹽晶的溝壑。叮叮噹噹鐫刻畫像的鐵質聲音,迸濺、轟響、翻滾,直至被深邃的時間吞噬得一乾二淨。那些粗陋、細緻的刻痕終於冷卻,留給了歷史。
《六博圖》,自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官網(下漢畫像同)
是史詩。這激越的漢風,不曾偃息過,曾經幽咽,從未掐滅。鐵寫的、鐵磨的歷史,鏨尖的墨水,心靈的詩篇,在天地浩宇間呼嘯。石頭,沉重滯緩、不易被時間風化和打敗的物質,從一開始就沉默著,變成血脈的風暴。內部的火焰灼燙,堅守著堅硬的秉德。強悍粗莽的體積,它神秘的黑暗深處,潛藏著一個朝代的骨骼。
用鐵鏨解救出囚禁的生命,解開身體的鎖鏈——他們曾經生活並將永遠生活在那個令人神往的漢代。還有獸,禽,子虛烏有的傳說中的仙靈,閃爍在漢代人的想像中。怪獸,異禽,騰躍的影像,被鏨子鑿下的一剎那所捕捉,將它們狠狠地摁住,摁在石頭上,將它們壓入石頭,像遠古生命凝固的化石……一個時代的悲歡、想像、渴望和驕傲,一個時代的響動和脈跳:農耕、捕獵、徵戰、婚嫁、殯喪、庖廚、騎馬、夢境,以及出現在靈魂天穹上怪力亂神的世界,朱雀、玄武、淵龍、彩鳳、玉兔、麒麟、羽人……「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蒼龍之躍躍。」(宋玉)這熱氣騰騰的三界,從深古的墓室、威嚴的漢闕、親切的宗祠、王侯貴爵亡靈的神道,再次向我們襲來。力。美。氣勢。狂放。粗拙。恣肆。在血汗和藝術的祭奠之處,在磨亮的石頭上,繁密茁壯的時空裡,諸神充滿。
《龍鳳圖》
石頭之書。一個怎樣的漢代才配得上這上面的線條與圖案?什麼樣的藝術才配裝飾這生與死的舞蹈?永恆不朽的石頭,從無數山體崩裂而出,掠過飛塵,猙獰扭曲,傾軋蒸騰,點燃祭祀的燈,標示時間的方向……疾風初起。這石頭橫空出世的壯觀景象,在眾神狂歡過後,拉開了漢代神秘的長卷。這浩瀚長卷,無聲的石之河,歷史的倒影,成為我們遠去的玄想、仰望和懷念。
將一座山齊刷刷地劈下,不對,應是鑿下,像刀切斧削一樣壁立千仞。獅子山楚王陵的墓道,既是石刻,也是石切。難道這些鑿石工,不是農民,不是石匠,不是在蒙面的粉塵中謀生的卑賤者?來自田野的雕刻大師,他們諳熟生命在石頭上存在的秘密,抽出每一根線條的黃金,他們是揭示秘密的人。一切藝術誕生於曠野。
在獅子山楚王墓前,有許多龐大的、未鑿完的石頭,它們橫七豎八、犬牙交錯地胡亂堆砌在那兒,這是一個未完工的工地,似乎看得到石匠們尚未走遠的樣子,他們從沉重的巨石裡爬出來,像一隻只甲蟲,滿手老繭和血漬,看著自己即將完成的傑作,在一個血紅的黎明悄然離去……
……鑿石者在石頭上留下了溫馴的牛和尖銳的犁——它們可愛地耕耘著漢代的大地。嬉戲的羊、飛翔的大鳥和心懷叵測棲居在屋頂及車軾上的神鳥。揚鞭的農夫、握鋤的農夫和播種的孩子。接吻和交媾的男女。炮鱉燴鯉的美食家。執桴擊鼓,羽葆飄揚,投瓊著局、嬉耍玩樂的藝人。
……鑿石者在石頭上留下了歌吟、吹奏和長袖起舞的仕女。留下了織布、絡紗、搖緯的農婦。迎賓的侍僕、下棋的閒客、燒烤肉串的饕餮者。背牛、扛鼎、拔樹、伏虎的力士(他們的腳插進了泥土深處)。
……鑿石者在石頭上留下了頭戴鬥笠,身著蓑衣,手持耒耜,引鳳升天的炎帝。熊首人身,口吐仙氣,體生雙翼,乘黃升仙的黃帝。青鳥為其銜食的西王母。在樓闕上亮翅的三足鳥和詭異的九頭獸、九尾狐,以及人首蛇身、馬首人身、鳥首人身的眾神……
《炎帝升仙圖》
無數夢幻與現實的場景,雷公雨師出行、象奴戲象、轉石成雷、水人弄蛇、幻人吐火的百戲圖。羽人戲麒麟、儺舞圖、秦皇泗水取鼎圖(眾人拉鼎,上有飛鹿神駿,下有魚鶴怪鳥,那條齧咬鼎繩的龍,驚恐緊張)。車騎過橋、賓主宴飲、侍者獻食、仙人點燈、玉免守鼎……水中的魚車,蟾蜍駕車,玉兔駕車、飛鶴駕車、祥龍駕車、神鹿駕車,虹龍、星象蟾蜍、風神、伏羲、女媧相送的盛大升天……超凡的藝術想像,讓笨拙的石頭成為天空和靈山,成為神祇的聖廟,成為諸神飛翔的穹窿。死亡像一場狂歡,是生命的另一次開始。削去楚辭「魂兮歸來哀江南」的悽惋幽憤,生命不可終結,永遠高亢存在,這澎湃爛漫的靈魄,精鶩八極、同氣相求,猶如天地初創時的大典。
雲龍風虎的遒勁造型,挾風雲雷電,攜日月星辰。渾圓飽滿的線條,以大樸不雕之雕,大道無言之言,大象無形之形,組成了石頭上的大漢風景。什麼叫漢唐氣象?在徐州,在我見到的漢畫像石上,一個時代的偉大氣魄和盛世年景如輜重和沉雷從天庭滾滾而來,撼人心魄。
滄桑歷盡,從荒野上挺立起來的石頭,就像漢代,仍在遙遠的地平線閃光。那些靈魂的仰望者,對天堂的渴盼是從神道開始的,石闕、石碑、石柱、石人、闢邪、石虎、石馬、石牛、石羊,如仙槎,生雙翼。至石槨、石棺、石闕、石祠……笨重的石雕,因緊貼大地的煌煌匠心,而讓其身輕似燕,飛入嫋嫋青空,衝破雲煙,進入太虛聖境,腳下,仍是磅礴漢家厚土。
兩漢文化是以荊楚文化為重要基礎形成的,「漢風楚韻」是徐州歷史的真相與格調。楚是漢的旋律和回聲,荊楚浪漫恣肆、奇詭炙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藝術氣漩,匯入漢代氣勢洶湧,古拙天成和渾厚沉雄的血脈狂潮之中。這涅槃般的淬鍊,視死如生的冥想,擊破了天堂和世俗的邊界,穿越了歷史的沉幕風煙,迴腸盪氣,虹騰霞落。
徐州,漢文化的重要發源地,「大漢起於小沛,大漢根在安國」。雖然漢興起於楚,但兩漢是漢族自我確認的時代。她的自信、青春、強勁和力比多膨脹高昂,其他朝代無可比擬。她開疆拓土,到達過河西走廊和南疆的沙漠深處,你能強烈地感受到。我想起「三十六人撫西域,六頭火炬走匈奴」的班超,這位以三十六人平定西域的傑出漢使,以強大的膽略和吸附力,收服了西域五十多個國家。沒有像班超這樣挾持大漢之風的吹徹,吞吐八荒的豪傑,沒有漢畫像石這種體量的藝術之魅,文景之治、昭宣中興、光武中興又有什麼神採和氣韻?
《雨師布雨圖》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猛士,這就是徐州漢畫像石透射出的凜冽之氣,無數靈躍的石頭壘砌著,佔領了驚濤轟鳴的歷史河岸,帶來森嚴激蕩的氣象,橫亙在千山暮雪,萬裡長雲的時空,雄渾、蒼勁,成為漢代的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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