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雪梅
離開虎形山數十天了,我像一個從美夢裡回來的人,一直遐念著它的風華。
去的時候,是初秋。恰逢連日的晴天,是正好遣懷於山水中的時節。上到一千四百多米的高處,目光所及,景色壯麗得驚人:天空藍汪汪的,好像隨便飛過一隻鳥,也會撞下清洌洌的水滴來。沒有霧靄,沒有煙雲,四周的群山,高高低低浮在眼前。樹木披山,似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綠雲。
綠雲裡,花瑤人家的木屋,星星點點,綴在其間。那些翹簷黑瓦,半隱半現,以神秘的誘惑,鉤起了我們這幫城裡文人的豐沛情思。像從簇新的俗書裡,收集到了有古樸意味的老冊子,讓人感念叢生。
大託村的秋色,比山下更顯得色彩流溢。
藍色天幕下,沿路的慄色老木屋,色調蒼古;屋前屋後的竹籬笆上,纏著白白的扁豆花,與草叢裡烈烈而發的野花呼應著,特別招人喜愛。村屋群落的背後,是大青山的一面巨大石壁,陽光順著光滑如鏡的石壁流下來,像一條條奔瀉而下的瀑布。此時此刻,這安靜了億萬年的瀑布,在每個人的心底擊起了亂石穿空般的巨響!我的腦海裡立馬蹦出一串詞彙:奇美、雄壯、險峻、瑰麗……
同來的作家們,誰也捨不得錯過眼前的美色,相機、手機,全都派上了用場。大夥仰對四面青山,俯對萬疊梯田,盡情攝影;甚至,不顧臨淵之險,小心翼翼地爬到村頭一塊刀削似的巨石上,爭相與穿紅著綠的幾位花瑤姑娘合影。接著,閻真、姜貽斌、何立柱、陳惠芳等一行人,又跟在譚談老師的身後,向陡峭的石瀑攀行。
我沒有從眾,而是獨自向村裡走去。
高寒山區的秋陽,挾帶著幾分寒意,卻明媚迷人。花瑤人家的住所,多為木質結構的老房子。門前有嬉戲的孩子,有鳴雞吠狗,有在虯曲的老樹下,扎菸葉的老人。木屋的大門多是敞開的,有的門上還貼著紅對聯,簷下吊著一串串紅的辣椒、黃的包穀。
第一次來到花瑤山鄉,我被這裡的一切迷醉了。藍天、石山,老屋、柔風,泥巴地,還有穿著花瑤挑花統裙的老阿婆,背著柴禾從村裡的土路上,緩緩走過,一直走向我目光的盡頭。目送著阿婆的背影,感覺她是走進了一首被都市遺忘了的老山歌。這歌裡,有簡樸、厚道、親切的東西。
在村裡的一座木屋前,幾個坐在門檻上玩耍的孩子,好奇地打量著陌生的我,還不時咬著耳朵說話。孩子們穿得五顏六色,但衣服都很舊,要麼大了,要麼小得箍在身上,有的還破了洞……尤其看到他們或光著腳丫,或穿著涼鞋、拖鞋,我的心,突然感覺被什麼刺了一下,有點痛。從這幾張還掛著清鼻涕的小臉蛋上,我感受到了清貧童年的沉重與殘酷。這些山裡的孩子,也許從來沒有下過山,從來沒有照過像樣的照片。可他們臉上,那種未沾塵囂的純真,仿佛映現出幾十年前我的影子。讓我這個被都市渾濁的世俗困擾的人,看到了小野菊一般的美好。
「小朋友好,阿姨給你們照張相,好嗎?」孩子們開始還有些羞怯,後來看到顯示屏上自己的樣子,高興得紛紛把腦袋瓜湊了過來,嘰嘰喳喳,像一群快樂的小山雀。
午後,陽光從頭頂上潑下。順著石階小路,一行人奔山間的峽谷而去。才二十分鐘時間,村子很快就懸在我們肩上了。
石階路時高時低,時緩時陡,綿長而曲折。不知花瑤人的先祖,當年是憑了怎樣的毅力,才將它鑿成?腳力不夠,我們終於沒有到達谷底,便在一片叢林前停下來,聽鳥語風唱。
在高風輕撫,藍天四垂的地方,我突然徹悟:時光才是最蕭散淡然的智者,任天地四時盈虛消長,任繁花夾道流泉淙淙,任萍水聚散浮雲分合,什麼也不能停駐它的行走。在大自然面前,我們內心的都市塵欲,實在渺如螻蟻啊。
離開大託村,車在盤山路上蛇行。不久,到達一個名叫「崇木凼」的瑤村。村口,有一大片原始樹林,桷櫟、抱櫟、水青岡……樹樹參天,枝枝蒼勁。都是數百年,甚至是逾千年的古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裡,崇木、敬樹的傳統,在一代又一代花瑤人中,像血脈一樣延續著。愛樹、敬樹、護樹,即使枯樹倒地,也不能伐其為薪。綠林中,一塊立於光緒九年、刻有「永遠蓄禁」字樣的石碑,印證了這個民族了不起的傳統情懷。大煉鋼鐵的年代,面對伐木者的斧頭,村民們硬是一人抱一棵大樹,其與樹生死與共的決心,讓飛斧者不得不空手離去。這樣的歷史,也讓我們這些文人墨客,對「崇木凼」三個字,充滿了敬意。
接下來,我們傾聽了村裡老人的「嗚哇山歌」,欣賞了瑤家女子獨特的挑花手藝,品嘗了村口熱情的「攔門酒」,觀賞了古樹下的男女情歌對唱,參加了夜晚喜慶的迎客篝火晚會……直到夜深,方心有不舍地驅車下山。
虎形山之行,讓我篤愛單純、樸魯的心,有了涓水歸川的感覺。至今,我依舊為它不染鉛華的沉穩,厚道而縈懷。
我想,把大自然的清新,山民的淳樸,都放到人們精神的祭壇上, 這樣的真誠,單純、熱情,應該是我們追摩的真樸境界,也是比永恆更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