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Veronica 三明治 收錄於話題#三明治 · 短故事79#Post - COVID77
在今年的疫情之中,很多人被困在某個地方,想要回家或逃離而不得,不流動,也無法流動,可能是從自己的家流動到工作場所,或從一個城市流動到幾百公裡之外的另一個城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跨國搬家怎麼辦?簡直無法想像。上個月的短故事學院,來自英國的Veronica記錄下自己和先生從倫敦搬到德國小城的經過,在倫敦經歷第一輪lockdown的時候。離開倫敦的前一夜,Veronica忙於將床墊撕成碎片。
文 | Veronica
編輯 | 依蔓
小時候你一定有聽過「將大象放進冰箱有幾個步驟」的故事:第一步,打開冰箱;第二步,將大象放進冰箱;第三步,關上冰箱。仿佛所有事都可以如此簡單。
那麼,如何拆卸一張沙發?
第一步,挪開坐墊與靠墊,它們都能夠被簡單丟棄。第二步,用剪刀劃開沙發的背部布料,以觀察內部結構。框架由木板搭成,布料被釘在木板之上,扶手處由木板與硬紙填充,底部排列的彈簧是舒適感的源泉。第三步,從一邊的扶手開始,剪開布料,先折斷聯結別處的木條,再折斷更為小型的木條……第四步:休息。
這像是一個暴力的疊疊木遊戲,尋找有機可乘的木塊,然後移除。布料從沙發上撕扯了下來,露出張牙舞爪的尖銳釘子,每一步都需很小心。折斷木板不是件易事,有時候,站在上面又碰又跳,它都毫髮無傷。艱巨的任務都落在了家屬身上,他卻挺樂在其中。
白晝的光漸漸消散,滿地的布塊和碎屑,裝袋下樓,順利地塞入高大的垃圾箱中。精疲力盡地拍拍手,我們失去了一張沙發。
這場拆除沙發的「遊戲」發生在四個月前,那時我們正準備從英國搬家到德國。
年初時我並未想到搬家這件事會來得如此之快。
元旦剛過,我定下了除夕回國的機票,列好了想去的餐館,約好了想見的人,流連於「後聖誕時期」的商店街,用心採購伴手禮。結果突然被國內疫情的新聞所包圍,聽到的看到的都是症狀與數字。感染人數持續上漲,隔離措施越來越嚴,回還是不回成為了我時刻糾結的話題,最終還是在除夕前一天取消了機票。
回國的機票取消了,但年假可不能浪費,百無聊賴之下,我提議不如來一場搬家考察之旅。
我們要考察的城市是德國的格爾利茨,一個位於東德的美麗小城,它幸運地從二戰的烽火中全身而退,仍然保有了各個年代的古老建築,也因此成為了知名的電影取景地,當地人戲稱「格萊塢」。格爾利茨位於德國、波蘭和捷克的交界,距離波蘭只有一橋之隔,距離布拉格也不過幾小時的火車。
哥德式的聖彼得教堂是格爾利茨的城市標誌之一
從倫敦搬家到格爾利茨的提議家屬提了多次,之前我卻總是以語言不通、無法工作來抵擋,儘管我也心知肚明在倫敦並不是長久之計。倫敦像一個萬事屋,給與著無限的驚奇與美好,卻也收取著高昂的門票。家屬的工作雖很自由,但一直想要搭建自己的專業工作室,這在倫敦好似天方夜譚。我們也曾探訪過類似的工作室,不是擠在倫敦三區以外狹小侷促的民宅中,就在英國中部火車不通的鄉村別墅。如果在倫敦就代表著止步不前,那麼搬家的確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家屬做了全面的調查,最終選定了這個德國小城。
到達格爾利茨時是周五,並不是一個好天氣。習慣了人聲鼎沸的倫敦,那裡冷清得像是一座空城。路上行駛的車輛甚至比行人更多。漫步於城市中能看到風格各異的古老建築,這裡保有了不同時期的歐洲建築,哥特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時期的建築彼此相容,淺色系的建築在配色上頗有諾丁山之感:淺粉、霧藍、鵝黃和米白交錯,城市看起來明快敞亮。
城市的邊緣是一條清澈優美的河,過了橋就是波蘭,橋上並不受限,通行來往都很自由,是傍晚散步的好去處。唯一能看出邊界之意的是橋兩邊分立兩個矮柱,一個塗上了黑黃紅三色,一個則塗了紅白兩色,分別是兩國國旗的顏色。到了周六的時候,天氣轉好,城市搖身一變,充滿了生機。成群結隊的遊客熱熱鬧鬧地在街頭巷尾漫步,咖啡館的露天座位坐滿了悠閒的人群。
我們在這裡看了房,參觀了語言學校,去了推薦的餐館,圓滿完成了與城市的首次會面。正聊著天,喝著當地的啤酒,我隨意瞄到了手機上的新聞推送:捷克封國。
疫情期間歐洲的封禁措施層出不窮,每天都有新的訊息。第一眼我並未在意,待戲謔般地讀出標題後,我頓了幾秒,突然意識到:為了讓這趟「探城」之旅更像是旅行,我可是特意將回程機票訂在了捷克的布拉格。
一時之間兵荒馬亂。
匆忙回到酒店,電腦平板手機擺成一排,研究對比地圖和skyscanner,儼然一副研究軍事戰略的模樣。距離格爾利茨最近的機場在德勒斯登,然而前往倫敦的飛機卻不是每天都有。下一班飛機就在隔日上午九點,即使是最早的火車也無法趕上,若是選擇巴士,就意味著徹夜不眠。研究了各個城市的路線,結論是我們所擁有的選擇並不多,搭隔日德勒斯登的早班飛機,或者是兩天後柏林的晚班飛機。兩者均價格不菲,且旅途勞頓。
家屬靈機一動:從德國去捷克行不通,何不從波蘭過去?畢竟我們和波蘭的距離也才只有一橋之隔。這個提議開拓了我們的思路,從波蘭去布拉格或者從波蘭飛倫敦成為了我們的新選項。
至少不用費勁去趕早班飛機了,我鬆了一口氣,打開新聞網站想看看疫情的最新消息。映入眼帘的標題正是:波蘭封國。
疫情的魔幻就在於,它所帶來的恐慌並不只是對疾病的畏懼,還對有生活的限制。一瞬之間,病人成為了罪犯,出行成為了逃亡。習以為常的自在被突然剝離,手腳受縛地身處其中,直面一粒沙的無力感。一場短暫的旅途讓我在歐洲體驗了疫情初期流落在外之人的生活,想必那時他們的返鄉之路更為艱難,因外鄉人的身份在陌生的城市處處被拒,寸步難行,而他們所希冀的只是回家而已。
波蘭封國的消息一出,此前所收藏的波蘭飛往倫敦的機票不是售罄就是價格翻了幾番。或許也有陌生人如我們一般,為回到自己所屬之地而努力奔波。
最終,我們訂了兩天後從柏林出發的機票,彼時柏林的學校已停課,餐館顯得冷冷清清,公交上的司機位被隔開,超市也有即將關閉的傳言。晚上提前很久去了機場,在候機廳疲憊地等待。若此時收到飛機被取消的通知,我大概也不會驚訝。
飛機倒沒有被取消,新聞裡赫然寫著的是:德國開始封國。
我想起波蘭宣布封國那晚,我走過連接德國與波蘭的那座橋,行人三三兩兩漫步吹著晚風,橋的正中央有一對情侶正接吻。也許他們來自橋的兩側,無聲地做著離別的告白。
城市邊緣的河流,隔岸就是波蘭
原本只是用於消耗年假的一場出行,最終演變成了搬家的催化劑。
彼時英國開始lockdown,遠程工作成為了大多數企業的新常態。英國經濟的停擺有目共睹,與其等待著疫情的結束,在封城期間揮霍大把時間,不如將搬家這件遲早都將面對的事提上日程。
我也疑慮過是否能在疫情期間順利通過海關,事實證明,只是需要額外辦理疫情期間的特殊通行籤證。疫情期間使館採用預約制,直到我們抵達門口,迷茫地四處張望,保安才慢悠悠地走了出來,徐徐升起卷閘門。辦理人員只是清點並收下了材料,據他所言,他從未處理過籤證材料,只是人手不夠才出來工作。籤證的材料很簡單,出籤速度也非常快,一切都很順利。
遠程工作也給與了我充足的時間用來處理搬家事宜。搬家的事零散瑣碎,是一支時刻懸在半空的劍。構築舒適圈邊緣的大概就是這些瑣細小事,像一顆顆小刺,讓你在舉步時猶疑。
我早早地理好了行李,但家裡卻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整潔清淨,家屬的行李卻幾乎分毫未動,生活用品與廚房用具也得等到最後時刻才能打包。穿行在一片雜亂中,時常令我感到懊惱。直到臨飛前一周,這種感覺才改變。因為,飛機被取消了。這是我並未料想到的,家屬卻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
好在機票能改籤,Uber也還能取消,只是此前購買的額外行李就付諸東流了。機票改籤至兩周以後,但是否真的成行,我們滿心懷疑,決定不購置額外行李,而是直接寄去德國。
我仍著急地敦促著家屬收拾行李、購置紙箱、聯繫貨運公司……我實在太不喜歡last minute的匆忙,於是制定了詳細的timeline,以保證一切都可以井然有序地進行。
郵寄行李的速度出奇地快,3天左右就能送到。而家具的搬運是最麻煩的事,跨國搬家,又是疫情期間,貨運公司紛紛報出幾倍於往常的價格,我們挑選了一家相較之下稍為合理的公司,儘管事後證明,這個選擇並不怎麼樣——司機不僅臨時加價,最終還損壞了家具。而當時的困境在於,司機無法確定取貨與送貨的時間,只能提前幾天告知我們,而離奇的是,在知悉我們機票日期的情況下,司機竟然告訴我們將於出發當天上門取家具。
好在這個難題最終自然消解了,因為機票再次被取消了。這一次我們兩人都毫不意外,甚至覺得大概是走不成了。再次改籤了機票,但收拾行李這件事幾乎被拋至腦後。大概這張機票依然會被取消,但卻又暗暗地藏有一絲希望。
搬家前幾周,常常有一種等待戈多的感覺。不知道下一張機票是否仍會被取消,有一種或許根本無法成行最終還是會留在倫敦的錯覺,又好像處於某一個時光間隙中,事物停滯不前,時間也患上了拖延症。
在機票第三次被取消後,我們徹底放棄了英國的航空公司,英國當時正採取著嚴厲的防疫措施,對飛機上的安全距離有著明確的要求,航線的收縮與載客量的減少使得航班數驟減,我們不再想要碰運氣了。查詢了各國的飛行政策以及各類報導,我們訂了價格最高同時也是航班取消機率最低的漢莎航空。
這張機票最終終於順利成行了,而在這張機票之前,單我一人,今年就已取消了9張機票。
訂完了這最後的兩張機票,內心有了些篤定,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了。我們的打包計劃才真正根據此前的timeline徐徐開展。
在英國,家具等大件物品不可隨意丟棄。如果不想要了,可以捐獻給慈善店或是請council上門回收。疫情期間,這兩個選項都被畫上了叉。除了超市、郵局、銀行等生活必需的店鋪還開著,其他店早已門窗緊鎖,甚至封上了木板木條,彰顯出主人的決絕之心。至於Council,官網上針對大件物品回收有著詳細的指南:別扔!再等等。
我們自然不打算帶走所有家具,剩下計劃丟棄的家具中,有比較小型容易丟棄的,比如椅子,有可拆卸成小型零件的,比如書櫃、衣櫃和桌子,也有令人束手無策的,比如沙發,比如床。恰巧還是最常使用的兩樣家具。
我的觀點是:不如就將它們放在公寓樓下垃圾間的空地上,畢竟是特殊時期,我們也無計可施。儘管垃圾間的門上就貼著不要丟棄大型物品的告示,但是疫情期間我也曾在裡面看到過桌子、椅子,甚至還有一臺電視。
家屬卻堅持我們不應該違背規則,向來不走尋常路的他觀察了一會,然後提議:我們可以拆掉它們。儘管我百般不情願,還是成為了「幫兇」。於是,拆家具成為了我在封城期間消耗量最大的運動。我們徒手拆除了沙發,也用大致相同的方式拆解了床框——在金屬感光澤的絲絨布料的包裹之下,床框是整齊排列的木板,最終它們也化作了一片狼藉。
拆完沙發和床框之後,我們與床墊的告別留到了臨走前的最後一刻,當時高價買來的床墊即將成為一無是處的廢品,不免惋惜,但又似乎別無他法。
劃開厚厚的床墊,裡面是緊實壓制的類海綿填充物,不同色彩不同密度的海綿連接在一起,粉色、淺綠、淡藍……浪漫而天真的色彩,夢幻得像是遊樂場的裝飾。我們徒手將海綿撕成小塊,高密度構築了高質量,也為這項拆解工作增加了許多難度。努力的結果時常只是手掌大小的碎片,這個聽起來頗為解壓的行為足以令人精疲力盡。成袋的床墊碎片堆滿了電梯,仿佛有種海綿版海洋球的感覺。
如果有人問起離開倫敦的前一晚我為何一夜無眠,那麼答案是:那時我正忙於將床墊撕成碎片。
打包完成的行李,堆積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九月下旬的德國,28度以上的溫暖天氣變得珍貴。每個灑落陽光的周末,我們都會去附近的湖邊沙灘,帶上充氣船,將毯子、Kindle和檸檬氣泡水塞進包中,這成為了今年夏天獨有的慣例。這款遊湖專用包是去年紅極一時的倫敦V&A博物館Dior展的周邊帆布包,如今隨時可抖落一捧沙。
這個夏天最常去的湖邊
因為搬家,我原本已做好了辭職的打算,卻幸運地被公司允準可以繼續遠程工作。疫情下的英國中小企業搖搖欲墜,自lockdown以來,公司就不斷調整著員工工作,從短時工作到強制休假,再至裁員。最初我還很羨慕熟悉的同事們拿著政府補貼快樂地休假,但不久他們就面臨裁員後的告別時刻,反而想要離職的我卻工作至今,真有些魔幻。
在德國小城遠程工作,不用早起也不用通勤,閒暇生活從購物和逛博物館變成了遊湖和逛動物園。朋友們紛紛覺得我已經在瓦爾登湖邊過上了退休生活。
回想四個月前,倫敦正經歷著第一次lockdown,我和家屬離開了那個承載著大多數共同記憶和過往的城市。
大件家具通過貨運公司運送,個人行李則打包成了十餘個紙箱,直接郵遞去了新家,會在我們達到後三天以內收到。而我們則輕裝上陣,只帶著隨身行李。希斯羅機場平時熱鬧得像是霍格沃茨開學時的9¾車站,疫情期間卻是一片冷清蕭條,五個航站樓只開放了一個,機場店鋪紛紛關門。搭乘同班飛機的有許多全副武裝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小留學生,在回國機票一票難求的時候,幸運地買到了轉機機票。乘客們都戴著口罩,登機時工作人員甚至略過了審看護照的這一步。飛機上擠得滿滿當當,絲毫沒有保持距離,隔空入座的跡象。
帶著睏倦與疲憊,我們到達了格爾利茨,一路無風也無浪。
四個月後的現在,我已能輕車熟路地穿梭于格爾利茨的街巷,商店的營業時間與電車時間表也已熟記於心。常常去花團錦簇的中心公園,仰著頭欣賞陽光下閃著光亮的噴泉水柱,時而會有街頭音樂人伴著手搖風琴唱著小曲;也常常流連於老城區的城堡與古舊建築,去市政廳邊的粉色咖啡屋喝下午茶,觀看遊人用相機記錄下時光舊影。
市政廳旁的咖啡館,是非常浪漫且具有童話感的粉色
城市一角
疫情仿佛已遠遠離去,除了室內戴口罩的要求以及保持1.5米社交距離的提示,在這裡幾乎感受不到疫情的存在,而倫敦正經受著第二波疫情,lockdown的情景似乎即將重複上演。
原標題:《從封城的倫敦搬到德國,臨行前我把床墊撕成碎片|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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