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曹樂溪
有人說在重慶偶遇導演王家衛了。他戴著標誌性的墨鏡，在大溪溝輕軌站、臨江門嘉濱路和觀音橋留下蹤跡，與他同乘輕軌的人會記得最接近的那一刻，「我們之間的距離只有0.01公分」。 似是回應網友的熱議，王家衛久違地更新了一條微博，「我不說，你不問，這就是默契。感恩所有遇見。」
《重慶森林》要在重慶重拍了麼，亦或是導演要製作電影的修復版？我們不得而知。距離電影上映已經25年，彼時大多數90後觀眾尚未出生，他們也許不知道電影裡的重慶大廈不在重慶而在遙遠的香港尖沙咀，卻依稀記得金城武念叨著鳳梨罐頭的期限，以及短髮的王菲在《California Dreaming》的歌曲裡搖曳。 距離2020年還有27天，如果《重慶森林》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的保質期是一萬年。
「墨鏡王」誕生前，
王家衛拍出了當年最好的愛情片
在上帝眷顧電影的歲月裡，1994年一定擁有姓名。《阿甘正傳》《肖申克的救贖》《辛德勒名單》等海外佳作橫空出世，國內《陽光燦爛的日子》《活著》《霸王別姬》則捧紅了姜文、張藝謀和陳凱歌們。
神仙打架之時，36歲的王家衛還沒有戴上他標誌性的墨鏡。《重慶森林》在那一年的誕生更像是個意外：做《東邪西毒》後期剪輯的空隙，王家衛想拍一部更輕鬆的香港都市愛情故事。最初的故事梗概很簡單，情節隨著拍攝中演員、環境的變化而發展延續，即興而來的靈感反而成就了電影中的妙語連珠。
這部僅用兩個月完成的都市愛情片，多年來一直縈繞在眾多文藝青年心中，像喜歡村上春樹一樣惦念著電影裡林青霞的午夜回眸與陽光下的半山電梯。王家衛也因此而蜚聲國際，「頭號粉絲」昆汀·塔倫蒂諾甚至專門成立發行公司將該片引入北美市場。
那一年林青霞已經40歲，王家衛邀請她在《重慶森林》裡飾演一個冷麵女毒販，金髮紅唇風情萬種，卻總是墨鏡與雨衣不離身，臺詞不多且即興而發，很多年後林青霞回憶起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拍完這部電影後，林青霞與邢李源在美國舉辦婚禮，從此淡出影壇。
《重慶森林》是林青霞的息影之作，也是演員王靖雯的處女作。25歲的她把名字改回「王菲」，發行了4張專輯席捲整個華語樂壇，在香港紅館創造連開8場演唱會的記錄。《重慶森林》裡的阿菲幾乎就是她本人的樣子，鬼馬的性格搭配俏皮短髮，一如為電影演唱的插曲《夢中人》一般空靈而自在。
接受採訪時她那句著名的「我現在最大的煩惱就是太紅了」，正是發生在1994年。一切都好，只缺煩惱，煩惱都留給了《重慶森林》裡的搭檔梁朝偉。32歲對男演員而言風華正茂，梁朝偉憑藉該片連獲香港電影金像獎與臺灣金馬獎影帝，還發行了新專輯《為情所困》、《日與夜》重返歌壇，風光無兩卻反倒令他心生退意，開始在媒體採訪中談論希望幾年後可以退休，享受普通人的家庭生活。
他當然沒料到自己的演藝生涯才剛開始。同樣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還有金城武，儘管與林志穎、吳奇隆和蘇有朋並稱為「臺灣四小天王」，21歲的金城武只是剛踏入娛樂圈三年的電影新人。在《重慶森林》裡他化身編號223的警察何志武，卻總是一副眼睛亮晶晶的純情男生樣子，一口氣吃掉30罐鳳梨，用力奔跑揮發掉失戀的眼淚。
「梁朝偉的眼睛裡是黑洞，金城武的眼睛裡有人生，」王家衛如是評價。
戲外金城武一直很感激王家衛，本是模特與歌手入行，《重慶森林》卻真正激起了他對電影的興趣，「參與王家衛的電影，那時對我來講就是，怎麼這麼好玩！」
過期的鳳梨罐頭，未過期的《重慶森林》
很多觀眾都對金城武在《重慶森林》裡的一段獨白印象深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面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也許答案是電影。經典的故事不會過期，天知道有多少人看過《重慶森林》後真的跑去香港打卡重慶大廈，試圖尋找世紀末的魔幻城市夾雜在狹窄街巷與高樓林立深處的記憶。電影中的兩個愛情故事隨性而發，何志武在酒吧愛上金髮女，梁朝偉飾演的警察663與阿菲邂逅於夜宵店，他們甚至沒有名字，但人與人之間只差0.01公分的擦肩而過，造就了一段又一段怦然心動，也勾勒出都市男女光鮮後的寂寞。 鋼筋水泥隔絕了人情冷暖，無法抒發的情感化為電影中流淌的生活細節：663對著毛巾自言自語，阿菲潛入663家中倒入剛買的金魚，何志武的call機密碼是愛你一萬年，金髮女總擔心著晴天或雨天。
吃著速食，談著有期限的戀愛，渴望傾述或被關懷，讓他們會因為肥皂的胖瘦或者一條生日祝福雀躍起來，這不就是當代都市青年的真實寫照麼？有人說《重慶森林》是一部長大後才會看懂的電影，也許吧。漂泊在外套上自我保護的外殼，缺乏歸屬感的內心，讓我們更懷念那個叫「午夜快遞」的地方，老闆閒談中遞來打包好的廚師沙拉或一杯咖啡。 但《重慶森林》又並不只是孤獨與傷感，更多時候它有點酷甚至色調明亮。第一個故事裡警察何志武與金髮女酒後同宿，他輕輕替她脫掉了高跟鞋，還用領帶擦拭乾淨；第二個故事中阿菲則整理了663充斥著空姐前女友物品的房間，在杯子裡悄悄放入安眠藥治癒失戀，讓663感到「我好像在清理跑道，準備第二架飛機降落」。 一來二去之間，每個人似乎都決定放下過去開始一段新的感情，開放式的結局明媚而溫暖。正如電影中的獨白，「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有些人可能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任何跟人磨擦的機會。有時候搞得自己頭破血流，管他呢！開心就行了。」 王家衛自己也反思總結過，前三部作品《旺角卡門》、《阿飛正傳》以及《東邪西毒》都在講被人拒絕和怕被人拒絕，到《重慶森林》則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人物間雙向的情感流動不再扭捏，「王菲與梁朝偉的感情似是而非，但始終也可以接受對方」。
留白的魅力，也在《重慶森林》裡被展現的淋漓盡致。電影中臺詞不多，但形容卻很豐富，時間與記憶是王家衛電影的重要母題，《重慶森林》裡時間被精確到愛上一個人需要幾個小時，數位化的過分具象與現實的飄忽不定形成鮮明反差，幾段街頭追逐戲都被處理成夢境般模糊，令人恍惚間進入一個時空不明的世界。 記憶也不再是流線體而被符號化。電影中金城武自白道，「在1994年的5月1號，有一個女人跟我講一聲：生日快樂！因為這句話，我會一直記住這個女人。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個罐頭不會過期。」 比起故事講了什麼，我們更能夠回憶起鳳梨罐頭，晾曬的空姐制服，以及伴隨著收音機裡《California Dreaming》的歌聲搖頭晃腦的女孩。形形色色的男女沒有背景和去向，情感的暗流湧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時隔25年的重遇，「我不說，你不問，這就是默契」
25年是人生的四分之一，角色青春永駐，演員則陪伴一代影迷長大變老。從1994年到2019年，46歲的金城武已經遠離媒體過起了神隱生活，空留人們繼續遐想這個眼裡裝下星辰大海的男人的蹤跡。
忙著拍《獵狐行動》的梁朝偉依舊馬不停蹄。活躍於各大時尚雜誌的他已經57歲了，卻還是人們記憶中最有味道的男人，前段時間GQ盛典搬來大半個娛樂圈，有人提出壓軸需求時，一句「你要和梁朝偉搶壓軸嗎」，便可輕鬆解決問題。
林青霞在家人與朋友的陪伴中度過了65歲生日，一襲黑色長旗袍搭配亮眼的紅色高跟鞋，歲月從不敗美人。淡出演藝事業的王菲，代言赫蓮娜的消息是被李佳琦在直播中說漏嘴的，25年前這完全不可想像。
他們的生活幾乎不再有交集。多年後在一次活動上，王家衛突然聊起了初識金城武時的樣子：眼神裡好像永遠是十七八歲，只要你給他一朵花，他便能還你整個春天。
人啊，有時候就是一條感情豐富的毛巾。如果真有時光穿梭機，王家衛會想要回看25年前的自己麼？
他當然不會回答，只默默遊走於霧都重慶。紅鼎國際逼仄的空間、擁擠的人群，和當年《重慶森林》裡出現的重慶大廈如出一轍。偶遇的路人們看到他坐上輕軌，不時舉起手機拍下倏忽而逝的建築群，一時間大家猜不透導演下一部作品是官宣已久的《繁花》，還是在真正的重慶重拍一版《重慶森林》？
但不管怎樣，《一代宗師》之後，影迷們都期望著能與王家衛作品來一次久別重逢。若挑一部電影跨年，那麼《重慶森林》再適合不過，把心事放下，將往事翻篇，期待新的一年。香港影評人家明曾形容過王家衛電影經久不衰的魅力，「沒歷史感及豪情壯志，活的世界很封閉，但卻有張不出口的感情，稍不留神就給他感動得死去活來。」
加州陽光，重慶森林，就讓我們醉倒在這杯醞釀25年的溫存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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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治強 HF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