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王堆一號漢墓遣策,記錄著漢代飲食文化。
▲商代豕形豬尊。圖片來源於湖南博物館官網
玉蟾巖出土的獼猴化石(左)和鹿角化石。
中秋不吃肉,對不起「月半節」。
「月,同肉」。對於肉食愛好者來說,無論什麼節日,有肉足矣。吃貨詩人袁枚就是個肉食愛好者,在《戊子中秋記遊》中回想起1768年中秋節,首先想到的不是掛在天空中的一輪圓月,也不是全家的團圓,而是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烝彘首」,也就是蒸豬頭。
湖南人,可以驕傲地說,自古以來就喜歡吃肉。從遠古時期的漁獵採摘,到馬王堆漢墓的精巧烹飪,再到令人口齒留香的湘菜,肉都是絕對的C位。中秋談湖南食肉史,才算沒有辜負這個節日。
遠古湖南人都吃些啥
前兩年的暢銷書《人類簡史》有個觀點,很有意思。作者認為,刀耕火種、採集狩獵的原始生活是很理想的,想吃素便去採些野果野菜,想吃肉便上山狩獵,下河捕魚。葷素搭配,種類繁多,健康飲食非他莫屬。
永州道縣玉蟾巖中一萬二千年前的人們,就過的是這種日子。根據美國科羅拉多大學人類學副教授查爾斯·慕斯巴的研究,早在150萬年前,人類已經習慣了吃肉。如果給吃肉一個科學解釋,遠古人類需要肉類的蛋白質來保證腦部生長和進化,食肉能夠促進腦部發育,「無肉不歡」源自人類進化需要。
16000年到13000年前,玉蟾巖處於亞熱帶溼潤氣候,有茂盛的森林,也有開闊的林間草地和灌木竹林,還有寬闊的湖泊水域和淺沼。魚翔淺底、空中飛鳥翱翔、水邊鹿群奔跑……不過,玉蟾巖人大約無心欣賞這和諧的美景,在他們眼裡,這一切都只是肉食(請原諒一個肉食愛好者的狹隘眼光)。
根據玉蟾巖遺址的考古發現,玉蟾巖人享用的哺乳動物就有7目35屬種,數量最多的是鹿科動物,如水鹿、梅花鹿、赤鹿、麝,其次是野豬、牛、竹鼠、豪豬、羊、兔。從食材的豐富性來說,確實比現代人有「口福」。
然而,對遠古人類來說,狩獵始終是件危險的事情。為了避免自己成為其他動物口裡的「肉食」,他們聰明地躲開了危險的肉食動物,專撿大型食草動物和小型的肉食動物下手,如水獺、青鼬、豬獾、狗獾、花面狸、椰子狸、野貓、大靈貓、小靈貓、貉……狩獵全憑運氣,吃了上頓沒下頓。
除了地上跑的哺乳動物,天上飛的鳥類,也沒能逃過玉蟾巖人的嘴。玉蟾巖遺址附近有湖泊淺灘,在冬天聚集了大量候鳥,是玉蟾巖人冬季的美味佳餚。
玉蟾巖動物化石中,鳥類的化石佔到了30%,鳥類是先民們頗為喜歡的食材。相比於山林中追逐野獸,如何捕獵靈敏的空中飛鳥是一項技術活,網捕、射獵,草藥麻醉或者籠套陷阱?雖然沒有發現直接證據證實玉蟾巖人的捕鳥方式,但是從數量種類繁多的鳥類化石來看,他們必定有非常厲害的捕鳥術。玉蟾巖遺址鳥禽類中,鷺、白䴉、黑臉琵鷺、灰鶴、豆雁、鴻雁、大天鵝、小天鵝、赤麻鴨、針尾鴨、鴛鴦、黃腰柳鶯等,多是候鳥,在秋季開始南遷,在此過冬,卻不幸成了玉蟾巖人的冬季食譜。
相比於高超的捕鳥技藝,玉蟾巖人的捕魚技術就差得多。玉蟾巖遺址中的魚類主要有鯉魚、草魚、青魚、鱤魚、鯽魚等,個體不超過3斤。而在4000多年後的高廟遺址中,草魚、鯉魚、鱤魚的個體都在10斤以上。所以考古者認為,玉蟾巖人的捕魚處於原始粗放階段:捕魚對象沒有特定目標,缺乏熟練捕魚技巧,可能與採集螺蚌、捕捉龜鱉等水生生物同時交叉進行。
螺蚌,可能是捕獲最為簡單的肉食。盛冰期(2.3萬—1.6萬年)之後的升溫期,氣溫回升,海平面提高,華南地區水域相應擴展。適宜的溫度促使螺蚌等水生動物大量繁殖,為華南的原始人類提供了豐富的食物。
遠古時期的湖南地廣人稀,肉類食材豐富,似乎是食肉者的天堂。然而,食物難以獲得,甚至要用很大的代價來滿足口腹之慾,遠古人類簡直是用生命在吃肉。而且在火沒有出現以前,肉類的口感也大打折扣,也容易引發疾病,他們的生活離吃貨的理想還有非常非常遠的距離。
湖南的肉食,以魚肉和豬肉為主
在美食語境中,湖南最初是以水產而聞名於外的。未深入湖南山區的古人們,多半會把湖南定義為「飯稻羹魚」之地。
《呂氏春秋》本味篇中記載:「魚之美者,洞庭之鱒,東海之鮞……」洞庭的江豚,位列「魚之美者」的首位。李商隱曾經寫詩描繪當時洞庭漁產之盛,「洞庭魚可拾,不假更垂罾。鬧若雨前蟻,多於秋後蠅。」五代詞人李珣從蜀中乘船沿長江東行,入湘江溯水而上,寫下一首《漁歌子》。詞中提到,湖南當時「魚羹稻飯常餐也」。可見,春秋到五代時期,水產都是湖南人主要的肉食來源。湖南的鱉更是成為貢品,《逸周書》載南方貢品中有「長沙鱉」。「食指大動」的成語就與來自湖南的鱉有關。「楚人獻黿於鄭靈公。公子宋與子家將見。子公之食指動,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及入,宰夫將解黿,相視而笑。公問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家懼而從之。夏,弒靈公。」這是一樁美食引發的血案,為了一隻來自荊楚的大甲魚而弒君,也算是人類食物史上的一個傳奇了。
以水產聞名的湖南,在隆重的餐桌上,並不以水產作為最主要食物。《楚辭》的「大招」和「招魂」篇中,有異常豐富的菜單:八寶飯、煨牛腱子肉、吳越羹湯、清燉甲魚、醋烹鵝、烤雞、羊湯、燒燉狗肉、烏鴉烤翅、清蒸水鴨、生滾鵪鶉、脆炸鮮魚、慢火燉麻雀……光聽名字就讓人垂涎欲滴。而唯獨現在最主要的肉食——豬肉,卻只作為豬肉醬搭配著苦味的狗肉和青菜一同食用。此時,豬已經難入大雅之堂了。
在六畜之中,豬應該是人類馴化最為成功的動物,兇猛的野豬在人類的培育之下,終於成了溫順、吃了睡睡了長,專供人食用的家豬。隨著豬數量的增多,豬的地位卻極速下滑。古人往往將豬圈與廁所相連,所以家豬的生存環境逼仄、狹小、臭氣燻天。曾經作為「神獸」,與馬、羊同樣屬於「太牢」的豬首先被上層社會嫌棄。在上層社會看來,牛羊肉才是高大上的食材。在唐代著名的燒尾宴上,牛羊雞鵪鶉甚至青蛙都入了席,唯獨缺少豬肉。
從先秦到南宋,豬肉備受牛羊肉的壓抑,據說是蘇東坡的「東坡肉」才讓豬肉實現了逆襲,到明清時豬肉成為中國人最主要的肉食。但是,在豬肉與羊肉之間,只有上層社會才有選擇權。對於絕大多數老百姓來說,養豬遠比養羊來得實在,豬圈中稻草與豬的排洩物合成的優質肥料,甚至是數千年保持土壤肥力的秘密之一。
夏季溼熱的湖南,並不適合肉質好的綿羊生長,而且湖南並不適於放牧。湖南飼養的主要是山羊,山羊肉脂肪含量不如綿羊肉,而且有一種特殊的羶味,不管用什麼方式烹飪都難以完全消除。所以,羊的飼養始終在湖南難以發展起來。雖然湖南幾乎大多數農戶都飼養豬,但是作為不少家庭唯一的經濟收入,是捨不得在日常生活中殺食,只有等到過年時,才能吃上幾塊豬肉。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沒有吃貨蘇東坡烹製的「東坡肉」和《豬肉頌》為豬肉正名,豬肉和魚也依然是湖南最主要的肉食。
三國時候湖南人吃肉蘸肉醬
宋代,吃貨蘇東坡創造性地發明了「小火慢燉」的方塊肥肉,不僅顛覆了豬肉地位低下的窘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比食材更為重要的是烹飪方法。雖然有人考證,「東坡肉」只是白水煮肉而已。
「八珍」代表著中原的最高烹飪水平,淳熬(肉醬油澆飯)、淳母(肉醬油澆黃米飯)、炮豚(煨烤炸燉乳豬)、炮牂(煨烤炸燉羔羊)、搗珍(燒牛、羊、鹿裡脊)、漬珍(酒糖牛羊肉)、熬珍(類似五香牛肉乾)和肝膋(網油烤狗肝)。「炮」的製作過程最為精細複雜,兼具燒烤、煎炸、蒸燉等,工序繁瑣,整個菜做好需要花上至少三天三夜的時間。
楚人在吃上花的功夫並不比中原人少。「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鄨炮羔,有柘漿些……」通過《楚辭》,我們可以看到煨、熬、炮、滷、蒸、煎、燉等多種烹飪方式,「煨」和「熬」似乎是楚人最為鍾愛的烹飪方式,湖北地區的煨湯,至今依舊久負盛名。
馬王堆三號漢墓遣策(隨葬物品清單)的文字中,不僅記錄了食物的名字,還記錄了烹飪加工方式。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大量的動物骸骨,根據檢測,其中包括華南兔、家犬、豬、梅花鹿、黃牛和綿羊等6種獸類,雁、鴛鴦、鴨、竹雞、家雞、環頸雉、鶴、斑鳩、火斑鳩、鴞、喜鵲和麻雀等12種禽類,有鯉魚、鯽魚、刺鯿、銀鯝、鱤魚和鱖魚等6種魚類。這些動物供墓主人死後「食用」,墓主人的飲食偏好可見一斑。那時候的食材與先秦甚至遠古的舊石器時代並無太大區別。在烹飪方式上更複雜,有制羹、濯、煎、臘、脯、熬、炙、蒸、炮、濡、菹、膾等十餘種,其中以煎、臘、熬見長。炙,與現在風靡長沙的燒烤差別不大,「銜炙細密肉,和以姜、椒、鹽、豉,已乃銜裹其表面而炙之也」。
而其中的臘、菹,至今依舊在廣大農村廣為流傳,前者是臘肉或風乾肉,後者是醃製。不過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這兩種烹製方式並不是出於對口味的追求,而是肉類稀缺而採取的無奈之舉。
醞釀出獨特的湖南風味肉食的,不僅僅在烹飪方法,更為重要的是香料。在馬王堆出土的香料中,有茅香、高良姜、桂皮、花椒等,花椒和高良姜,這些香料在潮溼陰冷的湖南釀製出了濃烈的辛辣之味。一直到明朝末年,南美的辣椒傳入湖南,才逐漸被取代。
繁複的烹飪方法屬於貴族階層,普通百姓吃肉就簡單得多。西漢的《鹽鐵論》中有過記載:「古者燔黍食稗,而捭豚以相饗。其後鄉人飲酒,老者重豆,少者立食,一醬一肉。」
長沙走馬樓的竹簡中記錄著三國時期平民的生活場景:一家六口的農戶,男人在市上花了五錢買了塊肉,婦人們將肉做好,一家人坐下食用。中間是一盤大片大片的豬肉,旁邊是一碗醬還有幾個野菜。男人們用手撕開豬肉,蘸著醬,享受難得的食肉時光。可見,民間吃肉,多煮熟或者烤熟,以醬料佐之。醬料的搭配頗為講究,吃燒雞配豬醢(hai)醬(即肉醬)、吃幹肉粥時配用兔子醬、吃麋鹿肉配魚肉醬,而吃魚片則配薺醬……
吃肉還蘸肉醬,這有多愛肉。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 唐兵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