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潰堤之夜:「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洪水」
7月1日潰口決堤之前,武漢市新洲區三店街,男人們正在堤壩忙活。墊墊砂石,壓壓堤,加固加高。有女人在附近放牛,尋思著雨停了水退了,趕緊割稻穀,再犁地插晚秧。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女人和牛一起被衝走。
決堤之時,洪水衝來,開挖掘機的男人嚇得忘了罵娘,就哆嗦得逃下機器,撒腿就跑。
洪水還未蔓延進村之前,46歲的廖金素早早就睡了。晚上10點多,防汛的男人們奔回家,挨家挨戶喊——別睡了,堤(壩)垮了,防大水!
村幹部也拉起警報器,四處呼喊,但很多人沒怎麼收拾——按理說,三店是新洲地勢最低的,而七裡村又是三店地勢最低的。
「哪有麼事,盡嚇唬人!」有人不耐煩,轉過身繼續睡了。當時還沒人知道,舉水河三店段達到有史以來的最高水位。
在潰堤之前,大雨已斷斷續續下了十幾天。而全國降水量比多年同期多23%,達建國以來第二位,全國222條河流發生超警洪水,洪水總量較常年偏多34%。
這裡曾有地方叫做白旗畈,意指一有大雨就淹得白茫茫一片,但即便98年那場特大洪災,廖金素家也沒淹。
晚上11點50分,61歲的宋建明才接到開挖掘機男人的電話——真發大水了,莫睡,趕緊通知灣裡每個人,快搶東西!此前,他輾轉逃到安全地帶,好不容易才打通宋建明的電話,再打,電話又不通。
宋建明堂兄弟三個,恰好都在各自的家。他們開始往二樓搬東西,先搬米、油、煤氣壇——即便真發大水,出不去,總得屯幾天吃的。
沒有電梯,冰箱、洗衣機、摩託車都搬不動,只能撿有錢的有用的先搬。
廖金素記得,凌晨四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水只到膝蓋,二十多分鐘後,已漲到肚臍眼了。有人伸手去夠火鉗,還要把頭浸在水裡,在地上摸一番。
停電,斷網,電話也打不通。廖金素和灣裡的女人、小孩,又都跑到外面的國道或打穀的道場上。等屋裡的積水都有一米來深,人們又爬向二樓。只有一層平房或老舊土坯房的人,躲到隔壁的樓房裡。
黑暗之中,水還在猛漲,誰也不敢亂動。
7月2日凌晨5點,有男人摸下樓,水已淹到快脖子的位置了,但天還沒亮,一片漆黑。
鄉親們並不知道,當時,團山隧道入口附近,發生山體滑坡,江城武漢已成一片澤國。
直到5點半天剛擦亮,宋建明才發現,前後門沒關,桌子椅子都漂出去了。堂兄弟勸他,那能有麼辦法哩,你要是門窗都關嚴,阻力更大,一個空房子不一下子被洪水拱跑了?
水一直在漲,有村民在屋頂坐了一夜,不敢合眼,老人、小孩、女人也大多一夜沒睡。
「活這多年,從冒(沒的意思)見過發這大的水。」六七十歲的老人也出聲了,老人親歷的災難,遠在1958年和1998年,前者是百年一遇的大饑荒,後者是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2.生死之間:「98年洪水都沒這麼大」
7月2日,洪水迎來水位最高峰,三店告急,「棄三店保新洲」的消息瘋傳。
老人眼神中冒出恐慌,有男人說是謠言、說要相信政府,也有男人破口大罵,「肯定是哪個XX出的主意!」
彼時湖北省通告:強降雨仍在持續,預計此輪降水將成為史上最強過程之一。
7月1日當晚,僅新洲就有5處潰口,東河三店街塗河閘上遊 100 米處潰口 80 米左右,危及三店街塗河、董椿、曾寨、七裡、施廟等 5 個村。
舉水河達歷史最高水位,河水猛灌到低洼之中的三店。三店七裡村、施廟村毗鄰國道,村裡地勢比國道更低,有的淹到二樓,有的平房沒頂——「98年洪災水都沒這麼大。」
廖金素沒管那麼多,反正養的一池子魚也不做指望了,逃出去,活著最要緊。
7月2日上午10點,廖金素招呼附近的男人,遊到魚塘,把平時餵魚撈魚用的漁船拉回來,再逐個接灣裡的村民,渡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條小船只能坐七八個人,男人們渡了五六趟,近五十個人全部抵達國道的安全地帶。生死之間,一些平時吊兒郎當的年輕人也出了很大的力。
但整個村有兩千號人,大部分人在等抗洪搶險的武警官兵。宋建明記得,他們打了五遍12345,但此間,武漢到新洲交通幾乎癱瘓,新洲往三店的主幹道也大部分被淹。
衝鋒舟終於飛來時,有女人大哭——還以為你們真的不來了。
男人不在家,女人、老人、孩子過得心驚膽戰。
武警消防官兵先把小孩抱到救生艇上,再接老人和女人,最後是男人。十幾分鐘,一家人就被接出來。
宋建明本帶了一袋子衣服,武警勸他,別帶東西,救人要緊,少帶一點東西,就能多救一個人。
有年邁老人死活不願離家,拽在二樓不走。眼看著老房子倒了,墳頭都沒頂了,萬一去了再也回不來呢?勸說不止,老人還是被武警官兵硬背到救生艇上。
外面已是汪洋一片,有小孩嚇得哇哇大哭。救生艇駛離之時,宋建明望了眼家門,大門已被淹沒,水估摸有兩三米。
水中有鋼絲、線路、柵欄等阻攔,飛速行駛可能翻船。而國道之處,水位相對較低,不足一米,有段路武警消防官兵只能跳下水,在後面推。一邊趕進度,一邊又怕推太快翻了船。
村民抵達國道安全地帶後,政府專車又接其到救災安置點。
7月2日下午1點,宋建明哥仨到救災安置點時,官方數據顯示——新洲已倒損房屋 690 戶 1786 間,因災失蹤 3 人(三店街、鳳凰鎮、辛衝街各 1 人),死亡 1 人(李集街),已安全轉移受災群眾 9000 餘人。
「怎麼可能『棄三店保新洲』,我們的任務是保住每一個人。」直到第二天,武警官兵還一直對老百姓解釋,三店是個口子,三店淹了,新洲就淹了,三店保不住,新洲也會丟!
3.「活著就好」:村民被衝走後抓樹幹獲救
7月2日晚,大雨再度來臨。
第二天一大早,三店鎮七裡村的詹世芹把妻子和挺著大肚子的女兒送到外婆家,又獨自蹚水到了村口。他想看一眼家。
平時,從新洲開車到三店,只要一刻鐘。但主幹道被淹後,他開車繞了一個多小時。進村的最後兩公裡,他幾乎在半米深的水裡,走了快一小時。
泥水深黃,飄著綠色浮萍和柴草,底下是戳腳的大小石子。水面上有各種浮遊生物,肥碩的螞蟥曲展開身體,細長的水蛇攪開微波,時而露頭,時而浮潛。澆水過去,水蛇要麼一梭子躥沒,要麼藏到國道邊上幾乎被沒頂的植物上。
為驚擾螞蟥和水蛇,詹世芹只能大步攪水。他最終只在廠房門口停留了幾秒——油桶沒了,電機估計全部也報廢了,損失不下幾十萬。
去災民安置點的路上,他還在擔心,這些損失,國家能不能補償?
論損失,部分村民的小汽車甚至沒機會開出來,浸沒在水裡。但更普遍的,是來不及收割的稻穀,幾乎全部淹沒毀壞的雜糧蔬菜,遭受滅頂之災的豬、牛、魚蝦等畜牧業,就連晚稻秧趕不上了。更不用說損毀的房屋和被衝走的財物。
在災民安置點,鄉親們的午飯包含蕃茄炒雞蛋和茄子豇豆炒肉,每人排隊還能領一個西瓜。但平時兩三塊錢一斤的萵苣葉子,現在賣到5塊。
一位老婦人一邊納鞋底一邊向搜狐《新聞當事人》感嘆,至今還沒看到那位放牛的女人。六塊錢一雙的鞋底,一針一線勾勒出五彩繽紛,為的只是消磨時間,等水退至少還得三天呢。
三店七裡村的戢某宏,至今也沒找到——7月1日晚上,這個50多歲的男人和另外兩人去堤壩防汛,晚十一二點被衝走,至今還沒消息。
7月3日下午,一名在洪水中被衝走、扒住樹幹獲救的人被送醫搶救,戢某宏的家屬迅速找過去,以為奇蹟發生——結果,並不是他。
廖金素24歲的女兒打來電話——媽媽,你那邊麼樣啊,要注意安全啊,我們公司附近有個圍牆倒了,砸死了八個人。
她不敢跟女兒說太多,畢竟,災難降臨到自己身上,還是第一次。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不時唏噓。
75歲的老人說,有個親戚在決堤當天因病去世,本來遺體擺放在一樓,還沒來得及處理後事,洪水就來了,兒女只能含淚把遺體搬到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