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哥》
建哥嘴大,咧嘴一笑,顫音從喉嚨往外突突突地冒,兩排牙暴出來,黃牙,銅菸袋鍋裡劣質菸絲的顏色。
建哥揚起钁頭往一塊大石頭上磕,「咣」的一聲,鐵頭與木把身首異處,仿佛九奶奶翹起長了老繭的細手指敲在琵琶弦上,鏗得一聲頓出一個黑色的休止符。九奶奶是他親奶,老縣城的大小姐喜歡了鄉下大嘴的長工,一來二去粘在一起。女子的父母也是城裡有頭有面的主,惱得差點就動了手,最後仍是拗不過,不聲不響,辦了終身,陪嫁是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從此大小姐手裡再沒離開過鋤頭鐮刀擀麵杖,琵琶掛在屋子南面的土牆上。九爺死那一年,九奶取下琵琶,拿一團棉線擦了又擦,轉軸撥弦,坐在月亮的水色裡鼓一曲老調,掛起來,再也不彈。
那木把兒仿佛早已做好準備,只等輕輕一碰,就斷開了。建哥嘟囔著罵一句,看著眼前呈不規則三角形的第十三塊荒地,臉上卻是喜色。新翻的黃土鮮豔明亮,象臘月二十六那天開膛的肥豬綻開的鮮肉,不易察覺的水氣在土層裡升騰。他咧著大嘴笑,被煙燻黃的鬍子也跟著動。從嶺和嶺的缺口望過去,黃河露出一截灰白的身子。風把河面上的水氣帶進來,順著溝壕四處爬升,遠遠近近高低錯落的十二塊大大小小的地塊上,麥子綠得鬱鬱蒼蒼,被土黃色包圍著,象一隻奇異的眼。他摸出菸捲,帶把兒的。上個月兒子從城裡回來,帶回一條帶把兒的煙,走的時候說,對象說了,要結婚,就要買房,首付至少也得十幾萬。帶把煙好抽,建哥猛抽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背起钁頭往溝裡走。
最後一支了。放在鼻子下使勁聞一聞,背了風,點著,猛抽兩口,煙從口鼻呼呼冒出,來不及定形,嗖得散盡,沒了影。掐滅,放進口袋,拿起鐵頭在木把上一下一下敲,土屑窣窣地落,噹噹的聲音在溝裡短促地晃蕩幾下,落了地。一隻黑色的鳥不知從哪裡來的,在地頭高大泡桐樹幹硬的枝杈上站一站,看兩眼,一振翅,遠了,無聲無息。
溝在村子的西邊,叫西溝。溝是雨水衝出來的,不知道衝了多少年。水向北出了溝口,和其它溝裡的齊頭並進,一頭扎進黃河,滾滾東去。溝的西邊是西嶺,地塊並不齊整,從下往上大致九層,一條土路在田地中間繞過來繞過去。溝的東邊是東嶺,從下往上也有九層,中間一條土路扭曲著搖到嶺與天空的交合處,村子在那裡。
建哥一手提溜著鐵頭,一手握著木把,從第七層慢慢晃下來,滿路都是咚咚的腳步聲。跨過溝底乾涸的河道時,風貼著地皮往褲管裡灌,他渾身哆嗦一下,皮膚上泛起臨近死亡的冰冷。
夏天一到,到處都下雨,沒日沒夜,黃河毫不顧忌地漲,越過河床,淹了馬上收穫的莊稼,沒了成片的蘆葦,就湧進溝裡。水下有鵝卵石,有黃河鯉魚,有小蝦米,還有十歲的建哥。
僵繩一鬆開,兩隻羊撒著歡兒咩咩地跑開。建哥脫了結滿補丁的長褲截成的大褲衩,一個猛子扎進去。再冒出來時,頭髮抿得溜光,嘴裡噗噗吐著水,手裡半尺長的魚啪啪啪甩著尾巴,鱗光閃閃。他一揚手,魚飛上了岸,嘴張成句號,腮快速開合,在土裡繼續彈跳撲騰。明哥不慌不忙裝半桶水,把魚放進去,坐下來,嘴裡咬一根草葉,忽閃著大眼睛,看建哥的頭和屁股在水面上白花花地出沒。那水就一會靜,一會動,象有水獸在作怪。
兩隻羊一見面就不再分開,悠閒地啃著草尖和莊稼的葉子。桶裡已有三條魚,安靜下來,不再妄圖掙扎。水面也安靜下來,蟬在樹葉裡聲嘶力竭。安靜久了,明哥心裡不安靜,開始發慌。他呼地站起來,呸地一口吐掉嘴裡的草葉,脫了大褲衩,一個猛子紮下去。
兩隻羊口乾了,走到水邊抿著嘴哧溜哧溜吸,波紋就一圈一圈往外吐。搭在凸起田壟上的建哥也開始往外吐,水一股一股嗷嗷地出來,身上的溫度一點點的起來。他軟沓沓地坐起來時,明哥嘴裡叼一根草莖一眼不眨呆呆地看他,臉色煞白。建哥晃晃腦袋,想不明白,水底仿佛有一隻手,拉著他下墜,下墜,在一條冰冷的黑洞裡飛了好久……
建哥結婚的第二天,明哥酒醒後就離開了村子。建哥守了田地,打點兒零工,活自己的日月。明哥隔三差五地回來,手裡拎了酒和肉,在夏天的院子裡,或在冬天的爐子旁,兩個人吆五喝六,大醉一場。後來,明哥就進去了,判了七年,盜竊。公安來建哥家裡翻騰過幾次,最後瞪著眼看著煙霧裡的建哥足足幾分鐘,轉身走了,再沒來過。第五年的春天,明哥忽閃著雙眼皮的大眼睛單衣單褲地回來,見人就嘿嘿笑,滿嘴奇奇怪怪的話。誰都不再認,只認建哥。明哥傻了。建哥弄幾盤蘿蔔白菜花生米,兩個瓷碗,一瓶劣酒,和他天天小醉一場。日子久了,建嫂嘟嘟囔囔,摔了碗,扔了筷。建哥並不理睬,抽著煙,看明哥吃完喝完,涎著口水在月亮的水光裡傻笑。明哥回來的第八十八天失蹤了。清明那天下了場春雪,鋪天蓋地。建哥在東嶺第四層的土崖下看到了明哥。他雙手環抱側著身子斜臥在爹娘長滿蒿草的墳頭上,臉上堆滿山村的白雪。
黃河仍是向東,身子卻一年年向北滾動,溝裡夏天也不再有水,鵝卵石砌到各家門口的豬圈牆上。建哥抬頭看一眼,土路灰蛇一樣扭曲著向上。緊幾步,走一個小土坡,到了第一層。
路的北邊一小塊田地的中間是一口廢棄的機井,紅色的石板圍了井口,象鬧鬼子那一年九爺的頭與脖子分離時巨大而鮮豔的傷疤。據漢奸阿六講,九爺一腳把一個斯斯文文的小個子鬼子踹下土崖後,刀光一閃,便身首異處。九爺的頭髮瞬間蓬地炸起,呲著牙滾到小鬼子的腳旁,傷口上沾滿新鮮的黃土,黃土和血開成了一朵朵花。十二歲那年,聽九奶在黑暗裡講完故事,建哥一夜未眠。此後,他就開始眉飛色舞張著大嘴不停吞吐爺爺的傳奇。柱子又一次聽完,不屑地哼了一聲,揀起一個土圪拉後退幾步奮力一扔,一隻灰色的兔子在青翠的麥苗間驚惶逃竄。建哥象烏鴉一樣嘎嘎大笑幾聲,一回頭,柱子不見了。柱子是和那一隻兔子同時消失的。建哥望著井下一圈圈逐漸安生下來的水紋,哭了好久好久。象九爺一樣,柱子消失在一個春天。從那個春天開始,建哥閉了嘴,再也不提有關春天的傳奇。
柱子落井後,井就封了,鄉親們吃不下裡面的水,吃著吃著淚就象天上的雨水一樣落。雨水譁譁譁地順著暗道往口小肚大的幾口墩子裡流,全村人的肚子裡又開始長了蟲。過了好多年,政府的打井隊進了村,沒日沒夜地挑燈夜戰,機器咚哧咚哧地響,各家各戶都拿瓢滋啦滋啦刮空了缸,等不長蟲子的井水。嶺高,巖層深,那井象寡婦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幾個月後的一個夜裡,工程隊從別處拉了水往乾井裡灌。第二天,領導來了,攝像機來了,舞獅隊來了,鞭炮噼裡啪啦炸出大團的青煙,水泵咕嘟咕嘟大口噴水,閃光燈咯裡咯嚓緊著忙活,領導激動地站起來,村幹部叫嚷著站起來,群眾也全部站起來,掌聲和吹呼聲衝上雲端,鼓聲鑼聲一直傳到黃河邊。晚上,村裡人擠到一臺電視機前,參觀屏幕上一閃而過的自己的臉,被鏡頭捉到的驕傲著,這輩子也上了一回電視了,就笑成了一片。第二天,各家灶房的缸裡仍是裝滿墩子裡的雨水。
第三層南邊土崖下排開兩個墳頭。左邊是爹娘,右邊是爺奶。建哥遠遠地望一會,走過去。建哥記不得爹娘,聽九奶講,一歲那年,中原鬧饑荒,爹娘吃了觀音土,渾身腫得發亮,象要吐絲的蠶,卻吐不出絲,解不下手,脹死了。建哥也記不得九爺,但記得九爺的故事,知道爺爺是抗日英雄。建哥肯定記得九奶和那個鄉親們口口相傳月光象水一樣的夜晚叮咚作響的琵琶聲,記得九奶溫暖的懷抱乾癟的乳房和院子裡咩咩叫著的奶羊。建哥結婚後,老縣城的大小姐和潑辣剽悍的兒媳婦兒戰鬥了三年,在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穿戴整齊無疾而終。她的爹娘已經在很早以前的一場批鬥會後上吊而死,她走得無牽無掛,從城裡來,到土裡去。建哥把琵琶一併放進棺材,合上厚重的棺蓋,三寸長的釘子叮叮哐哐敲地緊,大小姐九奶奶的人生就劃了個句號。建哥拿著鐵頭咣咣幾下砍掉墳頭近處的一棵野樹,掏出菸頭,點著,猛抽兩口,吞了煙,猛咳兩聲,煙驚慌地竄出來,掐滅,放進口袋。又劃一根火柴,湊近幾叢肥大的蓬蒿,滋滋啦啦的聲音就響了四處,象點了一掛鞭炮。爆裂聲一小,火焰象紅色的綢布呼呼地甩,建哥覺得臉上暖和了許多。待火苗熄了,剩了一層黑色的灰燼,青煙瘦瘦地搖,建哥突然就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淚溼了身下的土。
建哥抬頭,土崖上那棵糙如龍鱗張牙舞爪的柿子樹上站一隻黑鳥,望兩眼,一振翅,遠了,無聲無息。
第四層,南邊土崖下排列著兩個墳頭。左邊明哥,右邊爹娘。建哥沒有過去,眼裡突然又有了淚,胸腹就抽動,引來幾下撕心裂肺的咳嗽,傻站一會兒,轉身,向上走。
第九層,視線一下通了,象人在水下憋的一口氣快盡時,出了水面,緊著呼吸幾口,就輕鬆了。順著溝中間黃土填築起來的路橋看過去,村子的邊角在樹叢裡露出來。眼前的這塊地平整而開闊,地中間矗立著紅磚砌成的粗大的水塔。進城賺了大錢的幾個包工頭在酒桌上開完碰頭會,機器咚哧咚哧響了188天,深層水穿過巖層重見天日。水清了,村裡也清靜,人一窩蜂的往城裡湧,田裡的草瘋了長,果樹砍倒燒了柴。這塊地最早是集體的果園,後來大煉鋼鐵,果樹全部倒下,爐子一個挨一個站起來,枝枝葉葉很快燒了個精光。後來,生產隊長六爺又組織勞力栽上了果樹,九奶死那一年,建哥揣兩包上等的菸絲,送給六爺,承包了果園。建哥沒日沒夜地幹。除草,打藥,挑水,施肥,嫁接,第三年,春天,蘋果花,梨花競相開放,整個村子都是香氣。建哥就咧了大嘴笑。夏天,果實上掛了紅暈,建哥就請老少爺們品嘗新品種的水果。好吃懶做的二狗子也來了,揀大個的摘,並不吃,咬一口,扔地上,再摘,咬一口,又扔地上。建哥就上了火,頭上青筋直跳,一钁頭打倒了二狗子。一年後,建哥光著頭從看守所出來,二狗子成了果園的主人。建哥知道上了當,抽著煙,聽建嫂天天罵罵咧咧,卻再不言語。三年後的冬天,東嶺上起了大火,燒紅了半邊天,火借了風勢,果樹燒成了一地黑碳。
建哥掏出菸頭,點燃,猛抽兩口,掐滅,裝進口袋。咳嗽幾聲,冷笑一聲,往村裡走。
村西頭沒有人聲,建哥的腳步聲撞在巷子的牆上,咚咚響。房子一律老舊,土牆,青瓦,從巷子裡看象一條乾癟的大腸。牆皮上是縱橫的水痕,瓦脊上是花花斑斑的乾苔和幾棵稀拉拉的瓦松。一隻骨形清晰黃色的瘦狗蓬亂著毛髮從殘破的門下鑽出來,嘴裡叼了什麼東西,懶懶地看建哥一眼,小跑著去了。那門上鏽蝕的圓形拉手嗒嗒地敲,兩側失了色白瘮瘮的春聯的殘片在風裡小聲地譁啦。
三嫂坐在新街和舊巷的結合處,她的西邊是過去,東邊是現在。西邊是土牆青瓦,東邊是紅磚平房,也有兩層的小樓。三嬸放下鋤頭進城時又黑又瘦,是幹農活的好手。五年前中了風,落下偏癱,三哥一退休,就帶她回來,掃了舊院子,種幾畝田,過村裡的日月。三嫂現在白胖,每日拄了拐杖挪到巷子口,放一塊棉墊,坐在青石板上,看日頭升起來,又落下去。建哥走過時,三嫂嗚嗚哇哇打著招呼,起身,拄了拐杖,往家的方向挪,背影在巷子裡笨拙地晃。
五嬸拿一塊塑料布蓋門外牆根幾行瘦小的菠菜,說,又去刨地了?!建哥嗯一聲,走過去幫她把塑料布抻平,拿石塊壓好。
七奶奶站起來,左右看一眼,穩穩神,掂著小板凳抬起小腳往門洞裡走。建哥走過去,接過小板凳,攙著她走,又去刨地了?!嗯。麥子長得好?! 嗯。
推了門,院子裡很靜,只有風。建哥放下手裡的钁頭,一抬頭,天空變了色,灰朦朦地壓下來。他晃晃灶臺上油膩膩的暖水瓶,空的。碗筷泡在鍋裡,水面浮著幾朵油花。幾棵大白菜和幾根蘿蔔偎在屋子一角的地上。他又到院子裡,空氣中冰冷的溼氣越來越重。他抬頭,望望天,摸出菸頭,點燃。—— 抽,抽,早晚抽死你,什麼身板了,還抽,只知道收拾那幾塊地,你會幹個啥?!倒黴催的,你還不如死了算了。建嫂數著手裡幾張毛票,機槍般的聲音突突著掃過去,進了灶房,一邊叮叮噹噹把鍋碗瓢勺弄出很大的動靜,一邊尖著嗓門罵罵咧咧。
建哥抽了幾大口,咳嗽地更厲害,肺幾乎要炸了。他把煙把兒扔地上,腳尖左右碾幾下,等煙把兒癟了,碎了,長嘆一口氣,腮幫子上就掛滿淚花,看著牆頭上高高掛著的深褐色瓶子發呆。
建哥忽然記起女兒說近幾日要回來,他掏出按鍵很大的手機,撥過去。聽到女兒的聲音,他咧著嘴笑,笑著笑著,就又流了淚。他告訴女兒,他要去很遠的地方。溝裡十二塊麥子長勢很好,第十三塊地明年就可以種上。麥收時要回來幫忙。賣了麥子,先交了學費,剩下的給哥哥交首付用。爸爸一時半會回不來,一定照顧好你媽……話沒說完,沒電了。建哥收了手機,淚水在鬍子上掛了霜。他把手伸進口袋,很想再抽兩口,卻什麼也沒摸到。他嘆了口氣,走過去,掂起腳跟取下牆頭上深褐色的瓶子,擦蓋子上的灰土,擦了幾回,慢慢擰開,舉起來,閉上眼,象和明哥在月光如水的院子裡喝酒一樣,咕咚咕咚,喝了個天昏地暗。
2017年12月13日,入冬的第一場雪,鋪天蓋地。建哥58歲的臉上堆滿山村柔軟的白雪。
2018.3.31
文字,是一篇人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