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中心如噎,失掉了作詩填詞的意願和能力。但於此「優秀的傳統文化瑰寶」,總還有些眷戀,有時取一種詩集詞集,反覆翻翻,集聯為樂,聊以維持情緒穩定。況且搜韻網站越做越好,甚至可以利用它的「對仗詞彙」功能,部分依靠資料庫來完成匹配。但那當然等於作弊,少了許多斟酌詞語的樂趣,壯夫不為了。
集近體詩比較好辦。在理想狀況下,若把兩首律詩中的對偶句拆開,各自匹配,立即就能得到四個新聯。詩句的結構變化有限,聯語平正並不太難,難在稍帶點兒值得揣摩的意思。這個道理在集詞的時候也適用,只是詞的文體天然錯落,僅「數字相對」一層,就比近體詩為難,也就更有趣,可以好好琢磨。從前集過《篋中詞》,後來零星集過各種宋人與清人詞。近日忽然想起,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應該回頭看看前人的成績到底如何。
知見所及,讀到五種書,以出版時間排列,分別為邵銳《衲詞楹帖》
(1931)、程柏堂《宋詞集聯》
(1934)、俞鎮《娉花媚竹館宋詞集聯》
(1936)、林葆恆《集宋四家詞聯》
(約1936)及顧文彬《眉綠樓詞聯》
(1942)。當然,還要加上標杆之作——梁啓超《苦痛中的小玩意兒》,此文發表於1924年。諸書或有序言,有兩篇提到梁氏,承認他做得很好,「惜未見專集」「人爭欲得之」,云云。可見風氣興起之時,大家多少知道是誰著了先鞭,只是未必想起來說。後人如你我,有時無知而可笑,倒以為自己別具慧眼,真捉到歷史長河裡一道微瀾。
《衲詞楹帖》以我的眼光和趣味看來,梁啓超確是難以超越。他雖然號稱集得二三百副,文中所錄不過幾十則,大約都是相當滿意的上駟。拿這些和旁人泥沙俱下的真正二三百副去比,自然佔優。此其一。另一個原因,則是他確實講究意思,把集聯當成創作來做。或者說,他是在借古人的口,說自己的話。贈人之作,都貼著人物本性;寫風景,大多帶一點感想。譬如「記當時送君南浦」「想如今綠到西湖」,在詞裡都是平常句子。牽連為聯,便顯得有一個人,在水岸思緒萬千。更不必說「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那是他自己心裡先有一份沉沉的痛苦,借「小玩意兒」排遣憂愁。
其餘諸位無從夢見的地方正在這裡。向區區文字遊戲要求格調,未免過分,畢竟這並不一定在作者的自我期許之中。他們可能追求數量多,對仗工,或者只要不出錯。並且他們多少還在意對聯的實際功用,集了些日常應用的吉祥話;又有些人覺得這可以當成「書家必攜」的工具書來編,泛泛地描摹景物,於思致上或有欠缺。所有聯語都沒有梁氏那種「貼著人物去寫」的意願,自是一證。友人倦圃小姐更提醒我,從實物的情況來看,是上款和下款呈現了它作為「禮物」的意涵。至於內容,通常只要清雅可觀,或點到長壽、成婚、喬遷等事實即可。以上諸書之中,邵銳的一種最能體現這些傾向。他把壽聯與喜聯分別單列,其他作品則依字數由多到少來排布。這分明是為讀者服務的,無怪自序中說「供椽筆之橫揮,備藝林之清賞」。
讀歷史文獻,不可對作者先抱期望。平心以對,反而能獲得快樂。若遇著高妙的聯語,自當承認其詩才;如果以粗笨無聊的作品居多,至少憐惜他做了辛苦的力氣活。
二若先做個總述,則須承認大家不太嚴格遵從原文。上下聯意思相對,而有一兩字重複時,或許就移易原字;長句的領字,有時被悄悄抹去;假如句子順序妨事,索性顛倒了它以求合轍。雖然每位作者的自我要求或有差異,大致看來,這些情況都不算罕見,不能以記憶的誤差或所依版本的區別來解釋。倦圃小姐又告知,她在整理清代集句聯時,也遇到過近似的情況,雖然早中期流行的風氣乃是集詩。我疑心這既與古代引書的傳統有關,也關係著人們究竟如何看待集聯這件事。不必嚴格引用,原是一種慣例;而集聯雖然是微末小技,畢竟仍是創作,素材仍要服務於主題。
以下依次介紹一下諸書。邵銳《衲詞楹帖》,為朱孝臧題籤。有作者二十六歲時的自序,自稱五年所得,積為此書。又有葉恭綽序,勾勒出清代以來,大家把魔爪伸向宋詞的過程。這文章頗有價值,以後盡可用來順藤摸瓜,為此要移錄一段:
自竹垞《蕃錦》生面別開,織繡穿珠,作者群起。逮《眉綠樓》與《水流雲在》《麝塵蓮寸》三家,專集詞句,斐然成章。江陰何氏復集詞為詩,號《詞苑珠塵》。之數家者孴輯所存,粲盈捲軸,雖雲別調,要是大觀。同光以還,復有集詞為聯語者。吾粵陳蘭甫先生恆喜為之。先大父南雪公亦所集盈百,第不過佇興偶作,未裒然成帙也。元和顧氏、烏程張氏家園亭館楹帖悉集詞句,盛稱一時,第亦僅限於自賞。比歲梁任公善集詞為聯贈人,人爭欲得之,都所集當至二百,然猶未極廣博也……葉氏是說:集詞聯成書之前,集詞為詞、集詞為詩,都已有過專集。自賞、贈人,也都是流傳一世的風流事了。只不過出版成書,大概還算破題兒頭一遭。既然如此,正好從這部書裡看看邵銳立的規矩如何。
結論是:對得很寬。上下聯中的句子,可以出於同一詞牌,或同一作者,這已經不算什麼;也有改易原句順序的情況。譬如,為了對「白蘋洲,紅蓼徑」,硬生生將範仲淹名句掉了個頭,成為「黃葉地,碧雲天」。何止不能因難見巧,根本是就坡下驢。
葉恭綽序但讀完全書,仍覺得頗有可取。一則他眼界較寬,不專主工麗的一路。待等五部書都翻過一遍,才知道這很難得:若要供人欣賞,或在園林與書齋裡使用,總以描摹風景為佳。直抒胸懷的詞,不說難以應用,其實也很難對起來。他倒能別出心裁,攢出佳作,雖然不算極工。舉兩例:
犀心通密語
(呂渭老《早梅芳》),少年紫曲疏狂
(周密《月邊嬌》),冷眼盡歸圖畫上
(史達祖《八歸》);
馬耳射東風
(張元幹《水調歌頭》),此意平生飛動
(李祁《西江月》),興王只在笑談中
(王安石《浪淘沙令》)。
怎得身似莊周
(辛棄疾《念奴嬌》),乍逢迎海若談秋水
(戴復古《賀新郎》);
落筆君如王勃
(郭應祥《西江月》),寄疏狂酒令與詩籌
(李芸子《木蘭花慢》)。
另一個好處,是他能對長句。若將詞裡四五六七言的小句拆開,分別對上,組成十幾言的長聯,並不為難。難在讓八字句、九字句自然相對。最精彩的是以「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姜夔《翠樓吟),對「記歌名宛轉,鄉號溫柔」
(秦觀《長相思慢》),實在妙。又譬如集辛棄疾詞聯:
寒食近也,且住為佳
(《玉蝴蝶》),陌上遊人誇故國
(《賀新郎》);
別駕風流,多情更要
(《念奴嬌》),當年彩筆賦蕪城
(《江神子》)。
「近也」,對「風流」,略微勉強,但通篇意思圓轉極了:因遊人誇耀而多住幾日,風流倜儻,自然便落筆為文。尤其《念奴嬌》這一句,重心本在後面五字,「更要」什麼?眼見就沒著沒落。接上「當年彩筆賦蕪城」,真正是屬於詩人墨客的那一種多情。
邵銳之後,是程柏堂《宋詞集聯》。規矩也一樣不嚴,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最惡劣的例子,譬如:
竟夕起相思
(周邦彥《塞垣春》),不是悲秋非幹病酒
(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
清歡那易得
(王之道《歸朝歡》),且圖徑醉莫話銷魂
(晏幾道《兩同心》)。
原文僅列出作者,詞牌名是我添加的。稍一檢查,上聯裡李清照之句,原該寫作「非幹病酒,不是悲秋」;下聯中「且圖徑醉」四字,又不屬於晏幾道,而是李綱《永遇樂》中語。這鴨頭不是那丫頭,怎好稀裡糊塗送做一堆?集聯這樣的小玩意兒,極易流於輕浮。要想儘量真誠一點,或者該忠實於原文。這是他們所不在意,而我卻感到遺憾的地方。
他又不介意讓古人把對子都做了,自己只抄下來就好。譬如:
斜日杏花飛
(寇準《江南春》),輕擲詩瓢趁流水
(張炎《洞仙歌》);
孤村芳草遠
(同上),贈君明月滿前溪
(毛滂《燭影搖紅》)。
讀到「同上」二字時,非常吃驚。原詞是寇準的名篇《江南春》,其中三字、五字兩句,本來就各自成對。假如這也可以拆開成為上下聯的組成部分,廣大愛好者只要抱緊《浣溪沙》《臨江仙》《南歌子》……諸如此類,挑它們約定俗成需要對仗的那幾句,撕成兩半,相向安置,便可無往而不勝了。
當然也要找一找佳作。幾百個作品裡,挑出幾個尚不為難。最好的是以下一副:
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
(吳文英《西子妝慢》);
百年心事,惟有玉蘭知
(姜夔《驀山溪》)。
渾然天成。非常美麗,而且意思清嘉。因為兩個句子組織起來之後,添加了新的意蘊。又有些地方,可以諸家比較,看一看誰更精彩。譬如「暗隨流水到天涯」,程柏堂對「近日花邊無舊雨」,不如梁啓超對「時見疏星渡河漢」工穩,一目了然。「清歡那易得」,俞鎮對「秀色更堪餐」,字面上也比程氏那句「竟夕起相思」更工,雖然意思遜色。不妨把這些同題創作看成作者間的競賽,搭積木也是講究技術的,它考校語感和才情。
說到俞鎮,工整正是其特色。翻一遍《娉花媚竹館宋詞集聯》,覺得簡直帶點傻氣。他仿佛只想把詞句們全部拆開,揉碎,理順,便告功成。我們知道,宋詞裡有海量的套語。在作品中,有些套語是作者和讀者約定俗成的密碼,它們確實在承擔表意的功能。一看詞人感慨柳絮飄飛,綠葉成蔭,讀者盡可猜他是否想說又虛度了一年青春,哪怕詞裡到底沒說。但作為集聯材料的句子,從全篇中脫離出來,「套語」就套不住什麼了,所有意象都只能當作實物來看。高明的作者,會用上下兩聯製造一個新的語義環境。做機械工作的作者,只好讓實物和實物硬生生撞在一起。這樣的聯,很令人消化不良,好比車輪先長出四角,再到你腸中轉幾圈。譬如:
飛雨落花中
(晏幾道《臨江仙》),鳥語喚回殘夢
(周紫芝《朝中措》);
長橋芳草外
(奚㵄《芳草》),鶯聲啼破空山
(陳著《西江月》)。
鳥語對鶯聲,已經有點兒合掌,這且不談。我覺得這樣的聯可以不做,一則因為它純然是景,二則它所寫的景,過分堆砌,還比不上幾闋原詞。
此處又須略說一下原詞,也就是作為原材料的宋詞文本。它的普遍題材和內容,自有其實際情況。或者坦率地說:很少進入各類選本的作品,藝術水平大多有限。民國時人何曾夢見資料庫,當時的集聯面貌,多少取決於作者使用的書籍面貌。如果是大浪淘沙,水平就跌宕起伏;如果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於名家別集或歷代選集中再作別擇,就較容易有漂亮的作品。
幸而俞鎮偶然也有佳作。但這不免有「戲保人」的嫌疑,或借力於新奇的句子結構,如:
流水繞孤村
(秦觀《滿庭芳》),舍北煙霏舍南浪
(範成大《宜男草》)亂雲生古嶠
(吳文英《瑞鶴仙》),閣下溪聲閣外山
(潘牥《南鄉子》)這可以做一個山間樓閣的楹聯。又或借力於名句,使全篇突然有了言外之意:
天際認歸舟
(賀鑄《如夢令》),見十裡長堤
(王之道《風流子》),還泊郵亭喚酒
(吳文英《三部樂》);
風前問徵路
(趙彥端《祝英臺近》),放一輪明月
(柳永《望遠行》),誰在水國吹簫
(張炎《慶春宮》)。
這一聯仍不改「工對」本色,上下聯扣得很緊,意思過於質實。幸而有「誰在水國吹簫」,輕輕設問,頓生搖曳蕩漾之姿。
當然,真正「搖曳蕩漾」,還是要看宋四家,他們各自都有一顆玲瓏心,以這些作品牽連為聯,是七寶樓閣變為九重城闕,千秋絕豔再輕點額黃。此時端看集聯的作者是否也足夠聰明,能用幾塊舊錦拼出新花樣。林葆恆自己同是著名詞人,他的對子相對寬些,取意為主,雖也一樣有貪多愛好的臭毛病,畢竟還頗可欣賞。茲於宋四家各選一聯。集周邦彥是:
空餘舊跡鬱蒼蒼
(《西河》),嗟萬事難忘
(《浪淘沙慢》),寸書不寄
(《點絳唇》);
喚起兩眸清炯炯
(《蝶戀花》),奈五更愁抱
(《霜葉新》),良夜何其
(《夜飛鵲》)。
這一聯首句最佳,且不易得。這要歸功於原作:句式新奇,不落俗套,字面又好。以集聯而言,若僅有後面五言、四言兩個短句,就太過平常了,非得有這兩個漂亮的七字句,才顯得生動可喜。後面幾句,實在都是來幫襯的:為了託住那兩個本不相干的七字句,它們努力建立一個語境,使舊跡自然就在兩眸中。
集吳文英是:
夜潮上明月蘆花
(《三部樂》),還泊郵亭喚酒
(《風入松》);
笑聲轉新年鶯語
(《祝英臺近》),聊對舊節傳杯
(《霜葉飛》)。
吳文英本來是個字斟句酌的精細人兒,全篇總是像一套頭面那樣熠熠生輝。但「碎拆下來」,當作零件,再重新組合時,首飾便不齊整,不配套,囉嗦得緊。林葆恆太好逞才,一力往長了攢,有時令人生厭。選這一個為例,一則是它簡單清楚,意思也完整;二是同樣可以觀察大家的「搭積木比賽」。「還泊郵亭喚酒」,俞鎮對「誰在水國吹簫」,林氏對「聊對舊節傳杯」。工整程度不相上下。可惜他必須用夢窗詞裡的材料來對,受了限制,意思上平淡許多。
集姜夔是:
喚起淡妝人
(《法曲獻仙音》),但濁酒相呼
(《摸魚兒》),悽悽更聞私語
(《齊天樂》);
愁損未歸眼
(《眉嫵》),有官梅幾許
(《一萼紅》),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做作者的時候,希望原始文本都刻在腦子裡,便於信手拈來;做讀者的時候,於原始文本太熟,反為不美,最好是若即若離。宋四家裡,我讀姜夔最多,大概記得每一句話在原作中的位置與上下文,就難以從最初的語境裡掙脫出來,欣賞集聯創造的新世界。必須先回到「對對子」的層面,反覆逐字閱讀,才能接受這幾句話講的新意思:醉裡,雖有佳人相伴,還是不太開心;想家,看梅花開了,惱恨它開。它為什麼算是一個好聯呢?對得工,意思完整,也合情理。
最後來看集張炎:
搖落已堪嗟
(《甘州》),萬裡冰霜
(《聲聲慢》),卻說巴山夜雨
(《三姝媚》);
薄遊渾是感
(《徵招》),一汀鷗鷺
(《水龍吟》),休問歲晚空江
(《聲聲慢》)。
雖然「萬裡冰霜」與「休問歲晚空江」,並不屬於同一首《聲聲慢》,但集聯裡出現了同一詞牌名,總有點遺憾。好在這一聯的新意思同樣完整,而且字面美麗,足以欣賞。更須說明,它的情致與張炎本人非常相似。這是因為用了四個表達感想的詞組,「堪嗟」,「是感」,「卻說」,「休問」。這種有「意思」的聯語,很難應用。掛在亭臺樓閣閨房書館,都嫌太悲哀了。但它可以讓人生出感想,久久琢磨。
顧文彬的書最薄。雖印成得晚,作成卻早,正是前引葉恭綽序文中所說,為「家園亭館」所作的楹聯。也不盡工,至少全都能掛,自然就全是漂亮話,該到蘇州的閒窗小院中去欣賞它。徒然錄出文字,並不能顯出作者的情懷,畢竟他首先要建一座園林。然後安幾個小房子,栽花種竹,布置停當。接著盡日徘徊,一一得其佳處。最後才是春秋佳日裡翻幾卷詞書,集出聯來,為每一間屋子唱讚歌。
怡園還在,可惜不曾去過,無法評判這些聯語是否真正能為建築增色。若單說文字,只能檢出其中最瀟灑漂亮的來與大家共賞。舉兩例,都是集辛棄疾:
喚個月兒來
(《南歌子》),清光更多
(《太常引》),只放冰壺一色
(《水調歌頭》);
從今花影下
(《臨江仙》),嬌黃成暈
(《賀新郎》),染教世界都香
(《清平樂》)。
春意長閒
(《新荷葉》),閒處直須行樂
(《水調歌頭》);
吾生堪笑
(《祝英臺近》),笑時猶有些痴
(《破陣子》)。
顧文彬《眉綠樓詞聯》三沉湎於雕蟲小技,也算「有些痴」。不過既已玩物喪志,索性再徹底些,談談怎樣通過集聯來認識詞人。因為不知道民國諸位的集聯事業流程如何,只好分享自己的經驗。我也有苦痛中的小玩意兒:集晚清四家詞聯。操作方法很簡單。找到某人詞集的電子文本,花十幾個晚上,讀它五六七八遍。一邊讀一邊把漂亮句子按照字數順序分別摘出來。摘上五六七八遍,好句子爬梳殆盡,就撇開原詞,專心匹配它們,令上下聯文字相對,聲韻相協,意思相成。這琢磨的日子不怕長,一年半載,盡可回頭修改。
在反覆審視的過程中,能看出以下幾點:
一、這位作者最鍾愛的實詞、虛詞、意象是什麼,它們怎麼組合在一起。這是可能阻礙集聯的。因為同一個意思反覆出現,就沒法拿它湊成上下聯。這和精讀文本,統計詞頻獲得的感受可能不太一樣。集聯是個實踐,過程中感受到的作者偏好,也是比較鮮活的「表達法」,而不是單一的語詞。
二、這位作者的選調偏好。拆出來的各種小句子,原來都在詞牌裡,有固定的位置。如果有一點聲律感,一讀就大概知道,這句可能出自什麼樣的詞牌。不必具體到調名,只要知道作者是喜歡令詞還是慢詞,節奏是平緩的還是蹙促的,也就差不多了。怎麼判斷是否喜歡呢?除了寫作數量,也要看句子的質量。有些人更喜歡在普通的律句裡作高難度動作,有些人更喜歡在頓挫頗多的長難句裡變戲法。哪一種更多更好,多半為他所鍾愛。
三、這位作者的技術能力。假如讀一首完整的詞,修辭表意之外,自然還要看起承轉合,看字面、韻腳與言外之意,這都是文學賞析的老生常談了。一組字數相同的集聯材料,就給人新的視角:高手擅長變化句式。譬如,慢詞中常有兩個四字小句成對的八字句。在集王鵬運詞聯時,收集了許多這樣的八字句材料,發現它們的結構常有細微不同,若追求工對,湊成一個都難。這種感受,是讀原始文本時無法獲得的,當時就產生了新的敬佩之情。如果積累了幾份集聯材料,更可在不同的作者間進行分析。有些人更加「講求」技術,喜歡變化;有些則不。
這些體會,口說無憑,在實際操作中卻不難明白。集聯需要的技術很少,它無非是把詞拆成更小的零部件來使用,也就是用更微觀的角度去讀詞。若你讀書,會在意料之外的位置找到各種名句;若你親自創作,會把它們安排到意料之外的位置上。這兩個過程都使人重新感到陌生。然後不免停下來想一想:原來這句話放在原作中,不但表意,還是一個結構部件。一旦抽離出來,字面意思還在,結構功能卻已消失。缺席之後,反倒讓人意識到它曾經的功用:每一塊骨頭都在支撐全身。
譬如醫學生摸熟了人身上的所有結構,自然能拼出一套骨骼。久而久之,逆流而上,大概終究可以輕鬆地填個小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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