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教師節到來之際,我們都格外懷念英年早逝的上海作家李肇正先生。
李肇正是一位業餘從事文學創作的中學教師,1954年生,1970年赴安徽省香泉公社插隊務農,1977年畢業於安徽省和縣師範學校,在和縣第一中學任教。恢復高考後,1979年考入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1983年畢業,任和縣幼兒師範學校語文教師。1993年調回上海,歷任上海徐匯區中國中學語文教師、位育中學語文教師。業餘從事文學創作,8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無言的結局》、《躁動的城市》,及大量中短篇小說。2003年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年僅49歲。
《小說月報》曾選載過他的小說《女工》(1995年第11期)《頭等大事》(1997年第11期)《商人》(1998年第2期)《城市生活》(1998年第8期)《扭曲》(1999年第3期)《亭子間裡的小姐》(1999年第10期)《祖宗》(2002年第1期)《永遠不說再見》(2002年第12期)《傻女香香》(2003年第9期)《風和月在上海流淌》(2003年增刊2期)等,其中《女工》《永遠不說再見》《傻女香香》分獲本刊第七、十、十一屆百花獎。
在李肇正先生去世後,不少有識之士感嘆之前文壇對於他的關注遠遠不夠。王安憶曾這樣評價,李肇正是「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裡真正意義上的並且無可替代的底層平民生活的敘事者」,他「不唱高調,沒有花招,忠實於自己生活的寫作態度。李肇正的小說,是能夠讓凡人接近乃至親近的世界。他選擇的是城市生活世俗化的一面。一是作品人物的選擇上,他傾向於寫平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從作家、廠長到工人、家庭婦女、打工妹,都是城市生活中最常見的人物。在李肇正筆下,這些人物活得都很不容易,各自為生活而奔忙,他們不像有些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可以清高到不問飲食男女,一味關心國家大事。但李肇正作品中的人物並不是說沒有為人準則。只不過這種準則不像某些作品中的人物那樣將道德箴言掛在嘴上,貼在臉上。其人物思想都是從生計中提取,是以做人最基本的底線來維持的生存價值為基礎的思考」。
這裡摘錄李肇正夫人唐志弘女士的文章,以此紀念這位敬業的中學語文教師,不該被遺忘的優秀小說家!
「永遠不說再見」
——紀念我先生李肇正
作者│唐志弘
我先生李肇正去世兩年了。今天《小說月報》的劉書棋先生打來電話,告訴我李肇正的又一部中篇小說《傻女香香》獲兩年一度的百花獎。我清晰地記得兩年前,那是在2003年3月20日,也就是我先生追悼會的前一日,《小說月報》編輯部打來電話要李肇正聽電話,說他的中篇小說《永遠不說再見》榮獲第十屆「百花獎」,我告訴他們李肇正已經不在了,也許由于震驚,電話裡許久都沒有聲音。
3月21日追悼會上,一見到熟睡中心愛的他,我就貼近他耳邊,將他獲獎的消息輕輕地告訴了他。我不忍心打擾他,他太勞累了。
兩年後的今天,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我將帶上他再度榮獲第十一屆百花獎的消息去墓地看望他,並再一次輕輕地告訴他,還有上海文藝出版社近期將出版他的名為《城市生活》的小說選集。曾記得,第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他的作品《女工》獲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頒獎。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我知道這頻頻獲獎、出選集,其中每一件都會令這位視文學創作如生命的他欣喜若狂的,可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寧願讓思緒留在往日與他朝夕相處、點點滴滴的回憶裡……
我認識李肇正是在1975年。我們被推薦上了同一所安徽的師範學校,在同一個班級。聽同學說我們班來了位會寫小說的男生,我很好奇,多看了他一眼。我們同窗兩年,之後共同面臨了畢業、工作,他被分配在縣城的一所中學,我在小鎮的一所中學。
1978年春有一天,他突然站在了我的門口,頭髮溼漉漉的,手裡還拿了塊毛巾,是剛從附近的溫泉洗完澡過來。我很是意外,也有幾分驚喜。我熱情地接待了他,還特意拿出平時不捨得吃的從上海帶來的「米老鼠」奶糖。自那以後,我經常收到他的來信,我們戀愛了。
1979年他參加高考,進入了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他酷愛文學和書籍,除了吃飯外,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買書上了。錢不夠時,他會給我寫信說:「志弘啊,我是寒窗苦讀的郎君,你是勤儉持家的娘子。郎君需購一套書,還請娘子寄上五元錢。」接到他這樣的來信,我即去郵局給他匯去十元錢。當時我的收入也只有39元。每逢節假日,他都會搭上大半天的車船趕來看我。為了讓我開心,他會儘量多待一兩天。他愛吃蟹,每次來我便去集市買蟹。那時五兩重的大閘蟹只有八毛錢一斤,我每次都是買三隻,讓他吃兩隻,再帶上一隻甲魚,那味道是他多少年來一直津津樂道的。
到了1981年他們學校為老三屆的大齡學生開綠燈,我們領取了結婚證,並於1982年春節在上海舉行了婚禮。1983年,我們有了心愛的女兒。大學畢業時,我們兩地工作,分居過一段時間。他的生活是大色塊、粗線條的,不受什麼約束。每每我踏進他的屋子,看見的便是床上皺成一團的被褥,寫字檯上橫七豎八的書冊,滿地的菸頭,還有床底下成堆成堆的手稿。看到這場面,我實在是哭笑不得。難怪他們校長遇到我時說:「唐老師來啦,幫我們李老師把屋子好好理一理,他太忙了沒有時間。」
1985年我們調到了一起,終於在同一屋簷下體會到了家庭生活的天倫。當時雖說清貧,我們卻過得平靜、安穩。可好景不長,1991年的一場大水把我們的房子淹得只剩下屋簷露在水面上,大水捲走了我們苦心經營的一切對他來說那場大水更是使他的精神世界經歷了一場浩劫。他的書沒了、他寫的稿子也沒了。大水退去,回到那個面目全非的家,他呆住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門口,不聲不響。看著他一本本從廢墟中拾起破散的書,我能感受到他的心再流血。整整幾麻袋的書,還有一堆堆的手稿,那全是他的心血呀!儘管他竭力保存那些被水浸透的書籍,仍然有兩麻袋書沒法挽救。大水以後是盛夏酷暑,在氣溫高達40℃的烈日下,他蹲在地上把那些保留下來的書一本一本地攤放在院子裡曬,並不時地翻動,仔細地分開粘在一起的書頁。回憶起那段日子,他常說我們算是嘗到了「水深火熱」的滋味了。
那段令人難忘的經歷也成了他寫作的很好素材,沒多久,他發表了中篇小說《浩劫》。可以說,這是他創作歷程的一個轉折。
1993年初我生病在上海開刀,他請假回到上海。手術後醒來,我睜開眼睛第一眼見到他時,他身著一件嶄新的紫紅色羊毛衫,裡面是雪白的襯衫,衣領挺拔整齊。他微笑不語,輕輕地拉著我的手。我很喜歡這樣的他,輕聲說:「今天你真漂亮。」他貼近我說:「喜歡麼?我特意這麼穿的,想讓你開心。」一向不拘小節的他竟然這麼仔細、這麼周到!之後他幾天幾夜都沒回家休息,一直陪伴在我身邊。說真的,我很感激他,我要用一生來報答他。後來他的成名作《女工》中的許多人和事也是取材於我住院的病房內。
這年夏天我們調回上海,他先後在中國中學和位育高級中學任教。他是語文高級教師,徐匯區的語文學科帶頭人。平時除了兩個高中班的語文教學外,他還兼任了選修課教學和文學社團的指導工作,並經常為學校撰寫一些重要的文件。此外,他還帶教了數位徐匯區的青年骨幹教師。他撰寫的教學論文《課堂教學藝術淺論》、《淺談小說的情感教學》均被市專家組鑑定為A級,其中一篇被選入上海市科研論文集。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協的籤約作家。他不辭勞苦、嘔心瀝血,用他的勤奮和智慧,用他的生命在短短的十年中創作了數百萬字的作品,已發表的有兩篇長篇小說,兩部影視劇本,56部中篇小說,16篇短篇小說。還有被壓在床底下未發表的許許多多作品以及最後未完稿的作品。
在家裡他是好丈夫、好父親。由於我所在的單位離家很遠,通常下了班他先回到家,他會做好了飯菜等我回家。有時遇上堵車,他會急得跑去車站好幾次等我回家。晚飯以後看電視新聞,瀏覽書籍及多種報刊、雜誌,並隨手剪下對他創作有用的章節,自習保存起來。至今仍有很多他保存的但未來得及寫的資料。在今後的日子裡,我會代他好好地珍藏。到了夜深人靜地時候,他開始伏案筆耕,幾乎天天如此,十年如一日。即使大年三十,他一吃了年夜飯就鑽進房間,關起門來,打開電腦繼續寫作。他從不捨得花一點時間看看電視娛樂一下,哪怕是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回到上海十年,他南京路沒去過一次,沒有陪我逛過一次街。我們從沒在外吃過一頓飯。他是如此的忙碌,如此的爭分奪秒,卻從不曾忘記關心我和女兒。有一次傍晚十分天開始下起雨來,他知道我沒有帶傘,下午初三補課要晚回家的。他搭乘校車到家門口不下車,一直從位育高級中學到市中心(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專程趕來撐一把傘站在我們學校門口等我。上完課,我從教學樓裡出來看到雨中的他,一陣驚喜激動,「你怎麼來啦?」他只是眯眯笑,一言不發。然後我們再一起換乘兩部公交車回到遠在「長橋」的家。
我先生這個人對別人特寬容,對自己特苛刻。他患有高血壓和先天性的「預結綜合症」,時常會感到心臟不舒服。我勸他看醫生,他卻說:「不要緊,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的。」看他每天伏案到深夜,我實在不忍心,勸他早點休息,他總是說:「你先睡吧。」勸多了,他會不高興,說我對他的寫作不理解。因此,我只能為他倒上一杯茶,端上一盤水果,默默地放在他的手邊,不敢打擾他。其實他哪裡知道對於他的健康我有多麼擔憂?我從不敢差遣他幹任何一件體力活。即使這樣,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2003年3月16日下午,他感覺心臟不舒服,但瞞著不告訴我,怕我阻止他晚上去學校監考,又怕我為他擔心。晚上9點半以後他剛從學校監考回來就打開電腦備課,可是剛坐下一會兒,他終於支持不住了,儘管吃了藥,可最終還是到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我先生走了,走得那麼突然,那麼簡單、低調、悄無聲息。有如他那不求顯赫、不爭名利、不願張揚的為人一般。
不久的一個傍晚,我照常給學生補課。上完課從教室出來恰逢外面下大雨,我走上樓梯,在四樓的拐角處,仿佛見他笑眯眯地朝我走來,而潛意識告訴我,這已經不可能了。他走了,不再回來。從此再也沒有人來關心我,問寒問暖,為我送傘了。回到辦公室,我攤坐在椅子上,淚水如窗外的雨水潸然而下。我不想回家,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家。因為沒有了他,家已經沒有家的感覺。我常想,假如蒼天有眼能夠把他還給我,我願意放棄上海現有的一切,跟他重新去安徽插隊,不為別的,只為能長廂私守,永遠不說再見。
2005年3月31日
——摘自《小說月報第十一屆百花獎獲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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