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清晨,我們一行人又來到了論壇空間,等待十一點半開始的「陳衝:衝啊,女性電影人」主題論壇。草坪上的陳衝畫像仿佛還浸潤著一夜未乾的露珠,濛濛細雨中,陳衝女士的紅唇格外動人。
提前兩個半小時排隊,沒過一個小時,狹小的走廊已經站滿了人,大多又是遠方趕來的大學生。這是工作日,人氣卻不亞於前幾日的張藝謀大師班。有人在吶喊:「我七點就來排隊了。」在平遙電影宮的上空,到處都是討論電影的聲音。
13日,書本在平遙看了《蕃薯澆米》,正好坐在了陳衝管虎張一白正後方,陳衝女士全程認真看完全片,待導演映後才悄悄撤離。在這個年紀,如此優雅端莊超強的氣質,陳衝女士是我遇見的少有人物之一。
《蕃薯澆米》映前
陳衝,76年後中國電影重新出發以來不可忽視的女星。出生於上海高知家庭,祖父、外祖父、父親都從醫,母親復旦教授。她畢業於上海外國語學校英美文學專業。76年被第四代導演旗幟謝晉看中主演《青春》,79年主演大片《小花》,名聲鵲起一舉拿下百花影后,南斯拉夫電影節影后。
和《小花》另二位主演劉曉慶、唐國強選擇乘勢在中國影壇攀升不同,陳衝在中國電影界又主演了《甦醒》後81年毅然拋卻所有名聲赴美。86年憑《大班》進入好萊塢。儘管片中的大尺度表演讓她在國內觀眾中引來一片罵名,卻引來世界影壇的關注。接連主演和出演了貝託魯奇的《末代皇帝》、大衛林奇的《雙峰》第一季、奧利弗斯通的《天與地》等在世界影視史上留名的優秀作品。
回歸華語電影的第一站陳衝選擇了香港,93年羅卓瑤大尺度情色電影《誘僧》,94年關錦鵬《紅玫瑰與白玫瑰》,後者讓她獲得金馬影后。95年獲邀成為柏林電影節評委。97年推出個人導演作品《天浴》,獲得金馬十一項提名,最後拿到包括最重要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在內的七項大獎。天浴卻因題材問題成為內地禁片。李小璐憑此片拿到金馬影后卻因片中的裸露戲與陳衝失和。此後陳衝在中美二地、影視二棲、演導二界繼續演藝生涯,先後合作了名導姜文、李安、賈樟柯……
先後收穫了金馬最佳女主、女配、澳洲影后。最新導演作品是尚未公映的《英格力士》。2014年曾擔任金馬獎評委會主席。留下的話題是鞏俐因沒有拿到影后,而反應強烈與金馬交惡。去年鞏俐與金馬已盡釋前嫌擔任評委會主席,而陳衝正在做的導演作品《扶桑》預告信息中演員鞏俐赫然在列。
「陳衝:衝啊,女性電影人」
整理:劉小黛
賈樟柯:陳衝女士出道非常早。
陳衝:我進場的時候文革還沒結束。
賈樟柯:經歷了八十年代變革,從演員到導演,馳騁各個年代、地域。現在從1976年談起,是什麼契機開始電影之路?第一次合作謝晉導演的《小花》。
陳衝:當年我14歲,上影有個攝製組,要拍長徵三部曲。我當時是射擊隊,曬得黑黑的。朱時茂演男主角,我演小的遊擊隊員。我也不知道幹什麼,只有一句臺詞。「姥姥叔叔,井岡山丟了」我整天熱淚盈眶地練。文革結束,電影就取消了,我還挺沮喪的,意味我要去高中念書了。
張瑞芳辦了一個演員培訓班,看到我那麼認真,邀請我去,我就跟著了。開始了兩個三月,排練話劇、片段,學習打快板、念詩歌。後來謝晉導演打算拍他的文革青春,就來找演員。我一直覺得我沒有被他飾演,我給他念了快板,就被挑選去了。這一直是我最大的幸運,因為我不是上來就會演戲的。
謝晉導演寫了二三十個片段,我和張瑜一起練,排完了就開始拍。所以開拍時候就不緊張,但是排練的都不是電影中的東西,又有新鮮感。
賈樟柯:1979年推出《小花》,陳衝家喻戶曉,也因為這部電影,成為中國最大的流量女演員。現在看來是開啟先鋒的巔峰之作,開始有很多變革。作為演員進入劇組,你是怎麼工作的?會覺得是變革之作嗎?
陳衝:我這一輩子,好像要永遠天真一樣。我當時不會想這麼多,其實就是被周邊氣氛感染。
導演讓我們演員感覺很興奮,兩極鏡頭,大特,受法國新浪潮影響,都是很新的做法,感受到創作氣氛。音樂王酩每天和我們在一起,電影裡面《絨花》《妹妹找哥淚花流》這兩首歌,讓人感受到生命力和感染力和創作氣氛結合在一起。
我從17歲起工作到今天,依然有人稱呼我是演《小花》那個人。巴黎首映主席見到我也是稱呼我「小花」。回頭想,這是天賜的緣分。
賈樟柯:作曲跟著劇組全程,讓我很震動。電影成功有年代的心氣神和各種協力。《小花》用了法國新浪潮的變焦鏡頭等實驗方法,並且還有一部實驗電影《甦醒》(1981年),你現在也是導演了,怎麼看滕文驥導演的這部作品?
陳衝: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古典音樂,對我的震動用語言無法形容。聽了貝多芬、拉赫曼尼多夫…
賈樟柯:後來你成功了選擇赴美留學,是為什麼?
陳衝:我從小有憂患意識,這種突然成名讓我非常不安。當時高考一恢復我就想去學習,感受到自己的無知。你是昨天同樣一個你,怎麼那麼多人簇擁你。這就引起我的思考,這狀態讓我很不信任。
14歲離開高中,高考恢復17歲,很多年不讀書,我和許多年輕人一起上培訓班。那些有夢想的孩子支持著我。我考進了上海外語學院,後來不禁誘惑我拍了《小花》《甦醒》,我意識到我在國內學習不夠,我想出國念書。
賈樟柯:從剛剛開放的國內,到接受美國教育,文化和社會方面對你有什麼影響?
陳衝:現在旅遊在當年是特別困難的事情。我從文革過來,其實一路貧困,但是在國內我一直覺得過得很富足,但到了美國我感到自己特別窮。美國超市看到牙膏、大米、麥片,突然有了選擇了,象徵生活中有了更多的選擇,恐慌和衝擊襲擊著我,讓我成熟。
我是很容易偏激的人,情感是很激烈的。我當時受到的共產主義教育我是信的。在美國我和初戀男友分手。是理想的疑問,理想的死亡,也是愛情的疑問,愛情的死亡。這兩個「死亡」讓我驟然初醒,也讓我一直在思索。
《末代皇帝》劇照、海報
賈樟柯:從《大班》到《末代皇帝》,什麼原因讓你重新回歸銀幕?《末代皇帝》又大獲成功?
陳衝:當時家裡沒錢,圖書館、帶孩子、端盤子,是我在當過最佳女主角後還在做的工作。加州一個大學展映我的四部作品,把我從紐約邀請過去,我覺得特別好,就不想回去了。我依舊需要打工,在餐館年齡差異,融入不了。我和其中一個同學聊天,他是特技演員替身。我說我是最佳女演員,對方說不信,說你去演兩天戲錢就有了。
去打聽了整個好萊塢,帶亞洲面孔演員的就一個代理公司。我周轉到了公司,報名做演員,攝影師給我拍了照,送到辦公室,對方說可以去試試,電話通知。
突然有一天電話來了,有一個炸雞廣告,可以用少數民族面孔。我很緊張,化了妝,穿了好看衣服去了。看到牛羊一般的美女林立面前,我就嚇跑了。對方打電話問我怎麼缺席了,因為當時中國宣揚謙虛。對方稱如果這樣那就算了,我承諾下次一定去。
過一陣子又接到一個電話,裡面有個臺灣小姐船上旗袍和高跟鞋。他們一天的工資確實是我一周的工資。我的第一部好萊塢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臺詞,從臺上走來走去,還能賺錢,我感覺不錯。
後來他們覺得我不錯,終於有了一部有臺詞。因為這兩部,就進了演員工會。演了一些之後,出現了《大班》。當時我有一個夏威夷角色,但是他們拒絕了我。後來進了車庫,一個男的跟著我,突然被工作人員搖下窗戶,選上了我。
《大班》海報
賈樟柯:《末代皇帝》呢?
陳衝:《大班》是回到廣州,《末代皇帝》是第二次回國。我演了很多小角色,那時我22歲,聽說有個電視播音員女主角,我想我一定要爭取。我的英語不太好,語音老師班一小時200美金,我把打工賺的錢全部砸進去了。培訓班給了我很多經典電影場景,讓我反覆訓練,我就去和男主角試戲。突然有一天收到一束花,說我失敗了。
我當時特別沮喪和絕望,好像努力和夢想沒關係。突然某天副導演給我打電話,我找到了這個角色,肯定是最合適你的。
貝託魯奇找了很久這個會說中文的演員。副導演跟他說,不用挑了。所以我就沒有試鏡。見到後貝託魯奇就和我聊天,我就得到了這個機會。
這件事讓我覺得,你的努力在當下可能沒有結果,但在你的生命中,一定會成為你的財富。
《末代皇帝》拍攝過程八個月,我參與了半年。團隊都是最頂尖的藝術家。所以我的所有電影激情都是從《末代皇帝》開始的。
賈樟柯:作為演員,《末代皇帝》裡有哪些方法讓你更好融入表演?作為導演同行,貝託魯奇哪些特質值得你學習?
陳衝:《末代皇帝》理婉容的角色官方能查到的記錄很少,有一本回憶錄,有兩句她的介紹,證明她是一個很少受到關注的悲劇人物,需要我自己去關注。導演幫助我更好感受到人物悲劇性,去關注人物。導演對你的欣賞和關注足以讓你做到比原來好很多。他告訴你身上的優點,把你最根本的力量啟發出來了。我沒學過基本的表演技巧,全是在導演的培養之下。
我知道我的最高點,所以我會發揮到極致。我覺得電影更接近詩歌。《末代皇帝》更絕妙的是詩的句子。攝影師是膠片之王。
《雙峰》劇照
賈樟柯:《末代皇帝》以後就是《雙峰》?
陳衝:其實還有一部。突然成了東方花瓶,我就想打破框架。把頭髮剃光,臉上全是疤,我不想演武俠,要演戲劇。演完後評價很差。接下來就是《雙峰》了。
大衛林奇當時有個女朋友,《雙峰》是寫給伊沙貝拉羅西裡尼的(英格利褒曼和羅西裡尼的女兒,主演過《藍絲絨》)。主角就是為她寫的,但是後來吹了,就要重新找個演員。他們覺得這個角色是個外來的闖入者,就選了我。
人生就是很多奇妙的姻緣,他們沒吹就沒我這個戲。
賈樟柯:怎麼會出演奧利弗斯通《天與地》?
陳衝:我當時看到一本越南女人的人物傳記,很有感觸,想買下版權,結果被奧利弗斯通橫刀奪愛,但是他沒拍。直到小說續集出現時候,奧利弗斯通想把它拍出來,找到我,想讓我演這個女主角。我真的特別喜歡這個小說,但是我已經快三十了,我要是有劉曉慶的勇氣,我可能就演了。奧利弗斯通聯繫我,要不你演她媽吧!我想我這麼喜歡的小說,演他的爸我也行!
《天與地》海報
奧利弗斯通和謝晉一樣是相信要「下生活」風格的導演,開拍前讓演員下地幹活了幾個月。那個月我腰酸背疼,雖然我是個愛鍛鍊的人,但是幹活完全不一樣。從這部電影身上,我可以學習到什麼是重要的。
賈樟柯:後來和華語導演合作,《在紐約》等,回到90年代華語電影環境中,是什麼感受?
陳衝:我曾去香港接過一些爛戲,不想被你們看到的,不是說黃色(觀眾笑)。有一天生日吃飯,有人說關錦鵬會來,就開始了《紅玫瑰白玫瑰》。
《紅玫瑰與白玫瑰》海報
關錦鵬導演很細膩,讓我演紅玫瑰,其實我覺得我更像白玫瑰。
賈樟柯:從94年《紅玫瑰白玫瑰》到97年《天浴》,為什麼做了導演?
陳衝:《紅玫瑰白玫瑰》片中牆上是馬賽克,是一種抽象的景。三十多歲,我得了金馬最佳女主角。當時我在反思,好萊塢那種異國的花瓶時代過去了,不願再將就下去演沒有突破的角色。我又是熱愛電影的,我不想糟蹋表演。這時被邀請到柏林電影節當評委,看了2000年以前那種特別絕望的電影。而我們國家也有,只是不一樣的,我就想講一個我們自己的故事。
嚴歌苓和我說起了她朋友一個故事,把她寫的短篇給我看,看完後我心潮澎湃。回舊金山飛機上,我把劇本寫出來了。到了舊金山,我們倆又一起修改了劇本,結束我就和嚴歌苓說,我們把這個故事拍出來吧!
文革是一代人的青春和犧牲,不先拍這個電影拍不了別的電影。拿著劇本去找富人投資很痛苦,當然最後還是找到了投資。
我來平遙,為什麼喜歡和年輕人對話,因為我覺得處女作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處女作的激情難忘,這部電影裡,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成長幅度很大,最大興奮就是可以感到自己成長的弧度。
賈樟柯:《天浴》給衝姐帶來很多榮譽,從此雙軌發展,和姜文合作了《太陽照常升起》,和李安合作了《色戒》,和澳大利亞導演合作了《意》。當導演和演員各是怎樣的狀態?
《意》海報
陳衝:姜文有一天突然找我做演員,《太陽照常升起》「永遠溼漉漉」的林大夫。我想,原來我在姜文腦袋裡是這麼一個十三點啊。我努力尋找這個角色的影子。不管演什麼角色,我們內心都有他的某個種子。我就這樣去尋找林大夫。對愛情的嚮往,我就是這麼一個老天真。我不是在表演,我只是尋找內心的林大夫。你能看到別人,不一定看到自己,只是不願意承認。
我也和賈樟柯合作過,看了賈樟柯導演的《二十四城記》,排練了十幾次,感覺自然而生。
《太陽照常升起》海報
和黃秋生演的角色示愛時候,姜文給了我提示,你想想,你上臺領取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感受,這多好啊。
你和這樣導演合作其實挺過癮的。
還有一場戲,抓摸屁股人的手,也有林大夫鏡頭。你要我怎麼演?姜文:那你就開心啊。
網友:最近衝姐主演了張藝謀的新片,也導演了新片《英格力士》。電影生涯中,有沒有遇到過被冒犯的事情?
《英格力士》海報
陳衝:我其實沒遇到過特別被冒犯的事情。女性不應該被特別拎出來尊重,而是人與人應該互相尊重。付出的人應該被尊重,人與人是平等的。
網友:創作中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
陳衝:有記者問我,中年女性電影人的困惑。電影是造夢的,如果觀眾想看到青春靚麗的美女,製片方沒辦法。但比如我看過的劇本,一些老奶奶角色,特別套路。女人到了一定年齡,不是這麼套路的。這些電影在內容和角色上缺乏百花齊放的東西。不管在哪個年齡層次,人的渴望、生存條件、豐富性都不一樣。
一個有趣的靈魂,是不會變的。
文字整理、編輯|劉小黛
介紹/東SIR
校對/朱令儀、關耳
拍攝/七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