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華接受本報採訪 本報特派北京記者 趙實 攝
昨天上午,在對外友好界別的分組討論現場,奔著全國政協委員、中國駐日本國特命全權大使程永華而來,記者終於在一個挨著角落的座位上見到了他,與2010年出任駐日大使時的照片相比,他的頭髮白了許多。在其他委員發言的間隙,本報記者向程永華表示了採訪的想法,聽到記者來自長春,他欣然同意。
11時許分組討論結束,幾位記者立刻圍到程永華身邊提出採訪,他微笑著擺了擺手,「下午再找時間吧,她已經約我了。」他站起身,向本報記者走來,笑容親切而熟悉,「這是我的家鄉人。」這次專訪,在程永華的房間進行。他紳士地為記者開門,熱情地招呼記者落座。
「上次回家,還是去年,我回去看老母親,時間太倉促,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就要走,只停留了一宿。」一坐下,他熱情地聊起家常,採訪就這樣輕鬆地開始。兩個多小時的採訪中,他回憶在長春的童年、少年時代,以及當年在日本度過的青春歲月,聊他的工作、家庭,以及他的遺憾,「我接受過很多媒體的採訪,但是這樣詳細地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還是第一次。」
成長
長春,是家的定義
「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裡,每年只要有時間,我都要回家,哪怕只能待上一晚。」
18歲之前,程永華一直生活在長春。「小時候我家就住在浙江路附近,當時那一片叫二分局,離勝利公園很近,冬天一放學,我就去那兒的冰場滑冰。」他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位於紅旗街上的長春外國語學校就讀。「夏天的時候,我書包裡經常背著條泳褲,放學直接去南湖遊泳,遊完就坐電車回家,很愜意。」這是程永華回味多年的樂趣。
說著,他看向窗外。身處23樓,一座座華麗的高樓收入視線。
「那時沒有電腦、電子遊戲,但是真的快樂。」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懷念,「長春四季分明,水好,綠色植被多,是一個充滿起伏變化的城市。但原來在家的那些年,卻沒有感覺到,後來到了北京,又到了別的很多地方,開始感覺到長春這些難得的好。」
程永華很快又說起現在的長春,「最近這幾年,長春的發展變化真的很快,在我小時候,人民廣場往南幾乎沒有什麼建築物了,到了省實驗,完全是荒蕪的景象,但是現在工農廣場以南,完全發展起來了,包括淨月潭和兩個開發區,都發展得很好,我回家的時候,都去看過了,現在真的很好。」
家,是程永華不斷提到的詞,而他口中的家,是和長春聯繫在一起的。「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裡,每年只要有時間,我都要回家,哪怕只能待上一晚。」
求學
「洋插隊」在日成長
「(在日本輾轉求學,換了學校後)我們的待遇也發生了改變,從簡陋的合租公寓搬進了教授家裡,吃飯和日常生活都得到了提高。」「在當時,我們屬於『洋插隊』。」
1963年,程永華到長春外國語學校上學,當時他9歲,是學校建校的第一批學生,主要學的是日語。
「當時學校只有兩個班,一個小班,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個大班,包括初中和高中。」他在長春外國語學校度過了9年的學習生涯。
1972年,中國的對外環境得到了改善,為了培養新中國成立後新一代外交官,外交部從全國各地選派出國留學生。經過嚴格的考試和層層篩選,程永華脫穎而出,成為了新中國派出的首批赴日留學生之一。
1973年,19歲的程永華與其他6名選派的留學生出發前往日本。
當時,由於中國和日本剛剛建交,還沒有形成關於文化教育方面的交流協定,日本也並不了解如何接受中國的留學生、如何為他們創造好的學習環境。「當時日本的國立大學並不接收我們,後來經過日本當地人的介紹,我們去了和光大學,位於東京,是一所私立大學。」
「那時候,一切都是陌生的。」程永華說,他們在日本沒有留學生學長和前輩,也沒有社會關係,一切都是從零開始,而最大的障礙,是語言問題。「『文革』前,長春外國語學校有日語外教,但『文革』時,外教都離開了,我們所學的都是中國的老師教授的日語,也看不到外報,聽不到外臺,看不到外國電視。」程永華和同學們真正到了日本之後,是和日本的學生一起上課的,語言問題導致他們學得很吃力。「我們幾個人就一起租了個公寓,一放學就在房間裡寫作業、對筆記、研究報告。」
漸漸地,他們發現和光大學對中國留學生的課程設置並不理想,「我們想要學習的是日本語言、文化等各個方面,比較全面的日本的課程,但是這裡實現不了。」程永華說。
不久後,中日之間對中國學生赴日留學的教育問題進行了探討,程永華和同學們的留學之路走向了新的轉折點,創價大學接收了他們,並且專門為他們量身打造了適合留學生學習的課程,並選拔出相應的老師進行教授。而且,「在生活上,我們的待遇也發生了改變,從簡陋的合租公寓搬進了教授家裡,吃飯和日常生活都得到了提高。」程永華笑言,「在當時,我們屬於『洋插隊』。」
25年
那些逝去的激情歲月
「從我走出來的那一刻,使命就已註定了。」
在日本留學期間,程永華經常到中國使館幫忙,「當時使館只有四五十人,現在就不同了,發展得很好,正式員工就已經達到了130多人。」
1977年,程永華大學畢業,直接留在了使館工作。他從一名普通職員開始做起,隨著工作經驗和水平的不斷提高,職銜也隨之上升,2003年至2006年,他擔任中國駐日本大使館公使,主持常務工作。2006年,他離開日本赴馬來西亞中國使館擔任特命全權大使,2008年,又被委任為中國駐韓國大使。2010年2月,他重回日本,這次,他的身份是中國駐日本國特命全權大使。
程永華算了算,從1973年到2013年,前前後後,他在日本度過了大約25年的時光,他充滿夢想的青春年代,和激情燃燒的壯年,都留在了中國與日本的牽繫之間。
剛踏入東京的那一天,他19歲,對留學的生活和未來充滿了茫然和期待;如今以委員的身份參加政協會議的他,59歲,堅守著中國利益,面對日本,面對世界,淡定從容,侃侃而談。「從我走出來的那一刻,使命就已註定了。」
5年
鄧小平專用日語翻譯
「做對,做好,是應該的,做不好是要挨板子的。」
1983年的時候,程永華曾經回到中國,並且留下了5年。「之前在日本的10年間,我只回過祖國兩次,一次是辦護照,一次是工作休假。」這兩次回國,他都回到長春,待上一段時間,然後再啟程,他說,家在那兒,歸屬也在那兒。
程永華在1983年正式從日本調回中國,在外交部亞洲司工作,從事對日的基礎工作,撰寫文件、講話稿、簡報等,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特殊身份———擔任當時我國多位國家領導人的日語翻譯,其中,他給鄧小平當翻譯的次數是最多的,每年至少要十次以上。
也正因為這樣,他對於鄧小平的欽佩更加直接,「我敬佩他的戰略思維跨度和高度,他總是能用高度概況的語言把紛繁複雜的國際形勢分析得很透徹。」程永華說,鄧小平在與工作人員相處時,也是平易近人的,「每次他進門和離開的時候,都會微笑著和在場的每個人握手。」
「給鄧小平做翻譯,一定要務求準確,一個字都馬虎不得。」程永華為此不斷去了解鄧小平的思維,和他關心的事情。此外,做一名國家最高領導人的翻譯,更要對外交政策了解充分、把握準確,包括國內的重大會議,都要去第一時間學習。
「做對,做好,是應該的,做不好是要挨板子的。」程永華評價他當年的翻譯表現,「外交官就應該是這樣,謹言慎行,面對外界,做每件事、說每句話,都要嚴謹。」
遺憾
對女兒親情的虧欠
「(出國工作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女兒已經四歲,見到我們時,很陌生。」
談及自己的孩子,程永華說自己欠她太多了。「我堅持把女兒留在國內,為了這個我還和愛人吵過一架。女兒從小學到大學畢業,都在國內,工作也留在國內。外交人員在親情這方面,確實需要付出很大的犧牲,我不斷努力去克服,但還是覺得對親情有虧欠。女兒生下來沒多長時間,愛人就和我一起到日本工作,我們把女兒送到她長春的奶奶家裡照顧。再回來時,女兒已經四歲,見到我們時,很陌生。後來的這些年,不斷分別,聚少離多,女兒漸漸懂事了,也認可了我的工作,現在很支持我,但是無論怎樣,我都覺得對她,還有對老母親和兄弟姐妹很虧欠,陪他們、照顧他們的時間,真的太少太少了。」
對話
談鄉情———
通過本報祝賀母校50周年華誕
新文化:離開母校這麼多年,現在您又成為了中國駐日大使,最近幾年,有沒有回母校看過?
程永華:我記得最後一次回去,是1988年,當時回去見到的人,我都不認識了。長春外國語學校建校30周年和40周年的時候,都曾邀請我回去,那時候都趕上我在駐外,沒有時間回去。今年是長春外國語學校建校50周年,我已經收到邀請,雖然校慶的時候我回不去,但一定抽時間在校慶前後回去看一看。因為校慶在9月,這是駐外使領館非常忙的時候,加上現在中日關係形勢很特殊,我估計到9月肯定無法抽身。在這裡,我先通過貴報對母校50周年華誕預致慶賀,祝願母校欣欣向榮,取得更大發展。
談外交———
我代表的、維護的是國家利益
新文化:從您2010年上任開始,中日之間,每一年都在發生重大事件,2010年釣魚島撞船,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引發核洩漏,2012年釣魚島事件,您會不會感到壓力很大?
程永華:確實是,壓力比較大,作為駐外大使,有著一份特殊的責任,必須自己做決策。這個決策必須把握得非常穩妥,真正能夠體現、執行中央的意圖和我們的方針政策,這一點是不能有偏差的。回想起上任這三年度過的日日夜夜,確實感慨萬千。
新文化:當您遇到釣魚島問題這樣的困難的時候,您是不是覺得13億中國人都站在背後,看著您代表我們進行國家利益的抗爭?
程永華:是這樣,我能領會,也能感覺到這一點,我代表的是中國,所以我的一言一行、做的每一件事情,對日方提出的每一次交涉、抗議,每一次談話,發表的每一個演講,我都要在想,我身後是13億中國人,我代表的、維護的是國家的利益,這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外交不是某一個部門或某一個人的事情,這是由中央決策、相關部門部署和執行的大事,我要準確而充分地貫徹我國的方針政策,維護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這一點不容馬虎。
談中日———
對於國家和人民利益,據理力爭、絕不讓步
新文化:您認為中日關係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程永華:中日兩國的關係非常重要,同時也非常複雜,任務很艱巨。中日兩國有著兩千多年的交往史,其間有過相當長時期的友好交往,也有過近代日本軍國主義野蠻侵略中國的屈辱歷史。從地理上講,兩國一衣帶水。經濟上,兩國的GDP規模分別是世界第二和第三位的經濟大國,現在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夥伴,日本是中國的第五大貿易夥伴。在文化上,中日間是非常特殊的關係,日本人普遍尊崇中國的文化,認同日本文化源於中國。去年,中國在日本舉辦故宮(微博)文物展,《清明上河圖》第一次走出國門展覽,儘管當時是1月,天氣寒冷,但每天仍有成千上萬的日本人,堅持排上超過兩個小時來參觀。但是,這些年中日間的交往發生了一些問題,原因之一是中國的快速發展,日本有一些人不高興,看不慣,世界各國都在調整和中國的關係,但是日本有一些人沒有調整過來。另一個原因是,中日關係發展成果的越來越大,也有一些日本人不高興,故意挑起事端來刺激中國。比如去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這一年的主題是國民交流友好年,中日雙方策劃了600項交流活動,但是日本有些人故意製造事端進行破壞,使得兩國關係出現了摩擦。對這些問題,我們要冷靜分析,堅持原則,積極穩妥應對,堅決維護國家利益,把握好中日關係發展的大方向。
新文化:您認為中日關係接下來將如何發展?
程永華:我們始終堅持我們的立場和主張,要求日本糾正錯誤,敦促他們通過雙方對話解決問題,並且一直保持著這種對話和溝通。我們會繼續要求日方正確面對歷史和現實,拿出誠意,通過對話磋商,妥善解決當前面臨的突出困難,推動中日關係逐步回到正常發展軌道上來,對於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我們將據理力爭、絕不讓步。
談海嘯———
為了同胞,沿著別人奔跑的相反方向開進災區
新文化:除了政治方面,日本在2011年時還發生了海嘯,當時您是如何處理的?
程永華:海嘯爆發當晚,在東京,有32個國家的使館向日本政府提出撤離的申請,按照日本政府的說法,還有一些使館沒有通報就撤離了。但是,當時我做了決定,中國使館不能離開,我們要堅決守護我們的同胞。在日本20多年,自然災害和政治事件,我都經歷過,還算是有一定的經驗。我當時進行了部署,全使館人員打破初始界限,分成6組開始辦公。在重災區裡,有3萬多名中國同胞,但是比較零散,我們在災區裡尋找國人難度很大。從國內打來的要求找人的電話就有3萬多條,還有4000多條網上傳來的尋找信息。我們就一條一條地根據以前的登記記錄,不斷地查找信息,出去尋找,最終找到了1萬多人。當時國內的電視上報導的是海嘯情況,但是在網絡上,卻充滿了國人對我們的感激,看到這些信息的時候,我們真的很感慨,因為我們是冒著風險的守護。我一個人靜靜地思索當時的境況,確實有種悲壯的感覺,不過現在講到這個事情,我充滿了感激,尤其是對使館的全體工作人員,在那樣的形勢之下,沒有一個人離開,每個人都毫無怨言地工作。那個時候,我們使館派到災區的工作人員,真的像戰士走向戰場,他們一個個地去避難點去查,最後用大巴車轉移了7000多名國人。當時的交通已經斷了,日本幾乎沒有多少人願意前往災區,大家都在往外跑,我們通過朋友,從日本其他地方組織了20輛大巴車,沿著別人奔跑的相反方向開進災區,去解救我們的同胞,那些車上,每天掛著中國國旗,貼著大使館的牌子,開進災區的場景連日本當地政府的官員都感慨萬分。我覺得,面對海嘯,我們完成了我們的使命。
談抵制日貨———
長遠來看,雙方應堅持互利共贏
新文化:在中國,民間存在一種聲音是通過抵制日貨來向日本抗議。您如何看待用這種方式讓日本感受到我們的態度?
程永華:這是一種樸素感情的表露。民眾自發地抵制日貨確實對日本也形成了壓力。去年的10月、11月、12月,日本對華出口明顯減少,中國去日本的遊客也明顯減少,團體旅遊基本沒有了。遊客少了,購物少了,日本國內經濟受到了影響,日本人也感受到了中國民眾的強烈不滿情緒和由此產生的壓力。
我與日本人交涉時也舉過這個例子,抵制日貨並不是中國政府下達的指令,完全是中國人民感情的一種表露,是日方的行為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所以他們的商品才遭到抵制。當然,我前面講過,中日利益聯繫已非常深入和廣泛,抵制對方有時也會傷到自己,對方反過來也會抵制我們。從長遠來看,我們與日本之間還是應該堅持互利共贏,在經濟貿易上互通有無。
談委員履職———
在新委員培訓時講到公共外交問題
新文化:這屆你以新委員的身份參會,有哪些想法嗎?
程永華:我在新委員培訓學習的時候講到公共外交的問題,對外,我們要宣講我們的政策和聲音,讓外國人了解中國的政策和國情,對內,國人對外交事業的關心度越來越高,所以就更加需要國內的民眾更清晰地了解我國的外交方針,這是我們今後要努力的一個方向。
新文化:準備提案了嗎?程永華:我想到了一個問題,但是還在考慮是不是該形成提案。關於海外人員子女的教育問題,我國在這個方面,還是空白的。就拿外交人員、中資企業駐外機構的工作人員來說,他們在海外的任期通常最少是三年,那孩子怎麼辦?有的人把孩子帶到國外,但通常情況下,他們帶過去之後,就很難帶回來了,因為孩子們的思維方式和文化,都已經國外化。因此,我們應該在華僑較多的地方建立專門的學校,把他們納入到中國的國民教育體系當中。
側記
從不剩食物,儘量少用公車 「這是那個年代的信念,也是我現在的堅持」
採訪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之後,程永華和本報記者一起下樓吃飯。站在他對面,記者清晰地看見他胸前的委員證,照片是去韓國當大使時照的,那時他頭髮烏黑,笑容燦爛。與現在的面容相對比,5年間,他的蒼老清晰可見。「這幾年,明顯地老了。」程永華淡然地笑笑,委員證上的照片,時間不超過5年。
他說,去年除夕,他在電視臺錄製大使講話,看著錄像機裡的自己,真切地感受到,確實老了很多,「這幾年,對日工作複雜、敏感,同時也非常重要,這種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催使我的衰老。」
午飯是自助餐,食物很簡單,程永華吃得也很少,而且大多是水果和糕點,「趁我還吃得動,多吃些甜的。」
他安靜地把盤中食物全部吃完。從不剩食物,是他多年來的習慣,無論在哪,都是他不變的堅持。出行時也是一樣,身為大使,他有專門的公務配車,但是除了必要的公務需要出行時乘坐之外,他私下裡更多的是自己走路。「或許這是當時在日本留學時留下的觀念,那時候,我們的留學費用都由國家支付,但是我們仍然選擇艱苦的生活。我們自己買便宜的菜,自己做飯,出門從不打車。」程永華把乾淨的盤子整理到一邊,站起身,輕輕微笑著,聲音卻堅定,「這是那個年代的信念,也是我現在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