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大學裡不明原因死亡父親為真相奔走17年。
8月的最後一天,看著鄰居歡天喜地送孩子上大學,69歲的張永智站在小區門口張望了許久、許久……
他想起了當年兒子張達考大學填報志願的情景:他希望唯一的兒子報考哈爾濱工業大學,留在哈爾濱。可兒子堅持要報考西南財經大學。大二那年,客死他鄉。
張永智偶爾也會假設一下,如果當年堅持自己的決定,兒子也許就不會遠赴成都了,現在也應該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結婚,生子,自己和老伴也能享受天倫之樂。可是,人生的殘酷就在於沒有如果,無法回頭。
今年7月,張達案重啟再審,法庭沒有當庭宣判。張永智拒絕和解。他向法院提交了《再審覆核鑑定申請書》。如今,他正在哈爾濱等待著最後結果……
噩耗兒子突然死亡
作為哈爾濱蕭紅中學的一名高級教師,每年7月都是張永智最忙碌的時候,複習、考試、閱卷、送畢業生。1996年的7月,張永智忙碌的生活中又多了一份期待——張達要放暑假了。兒子在信中說:遊覽三峽後,從武漢回家。吃不慣學校的飯菜,想念媽媽做的燉豆角。看著來信,一想到兒子那副樂呵呵的頑皮樣兒,張永智忍不住笑出了聲。
信裡那份期盼的喜悅越來越濃,噩耗卻在此時傳來。7月16日的早晨,張永智接到張達的死訊。來不及詳細問明情況,張永智瞞著母親和妻子,當天就飛到了成都。
張永智要求西南財經大學和華西醫大附屬第一醫院對張達進行屍檢,4天後卻被告知超過了規定時限,張達的屍體被火化了。張永智又要求複印病歷,又被院方告知家屬不許看病歷。當年的張永智以為這些規定都是合法的。一周後,他抱著兒子的骨灰返回了哈爾濱。
質疑
兒子真的死於意外?
迷霧
不是意外死亡
而是見死不救
張永智和王淑琴住進了學校的招待所,找到張達的同學們了解情況。又懇請學校的上級主管部門派人調查張達死因,但被對方以「張達是因病而死,學校沒有責任」為由拒絕了。
兒子的死因猶如一團迷霧,張永智迫切地希望揭開真相,吹散迷霧。他多次找到成都當地的衛生、公安、法院等部門,要求鑑定張達死因。王淑琴更是走到哪裡跪到哪裡哭訴:我兒子真是死的冤,求你們出人調查吧!經過四年的努力,在多名知情人的幫助下,張永智夫婦終於將兒子死亡前後幾天的脈絡理清了。
張達1996年7月12日向系裡交了《緩考申請》,下午被同學送進了校醫院。
13日20時張達頭疼的撞牆喊媽媽,同學跑去找醫生轉院。21時,張達病情加劇,同學找來主治醫生再次要求轉院,主治醫生說「明天請示楊院長給你轉院」。22時,張達頭疼持續加劇,同學又去找值班醫生,醫生給打了睡覺藥;半夜因為打睡覺針也不頂用,已經不能站立的張達不知道怎麼到了值班室門口拼命抓、打門求救,值班醫生不開門。
14日8時,同學找到了楊院長要求給張達轉院,院長說「去川醫神經內科看專家門診吧」,學生打電話了解到川醫下午才有專家門診,張達仍滯留在校醫院。10時,已不能坐起的張達頭疼的只能用拳頭猛擊後腦,同學跑去找院長沒有找到。12時,三位同學把張達抬上計程車,去了川醫,到急診室已是14時了,川醫下了「病危通知書」,因為做CT錢不夠,同學劉某聯繫到楊院長和系書記,告之「張達已被下了病危通知,快送錢來」。17時,系領導帶錢趕到。18時,張達做上腦CT,會診室傳出了「這個學生很危險,趕快搶救」的聲音。18時30分,註明「危重」開單入院,剃光了張達的頭準備手術。19時,責任醫生讓助手又發了《病危通知書》,可張達沒有進手術室,被推進了病房。23時,總值班醫師查房後通知責任醫生「目前患者顱高壓明顯,隨時會有生命危險,再下病危、搶救」,責任醫生醫囑「暫不手術,密切觀察」。
15日凌晨2點35分,一直在張達身邊的同學肖某見張達嘴唇發紫、臉色發青、怎麼呼叫也沒有反應了,醫生急推搶救室引流,4時宣布張達死亡。
張永智反覆核實兒子死亡前後的每一個細節,最後他自己得出結論:兒子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見死不救。
每當想起兒子,張永智都會不自覺地抽根煙……
當張永智告訴家人張達是意外死亡時,全家人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兒子的身體素質非常好,從小就堅持跑步。將近1米80的大個兒,我都得仰視他。」與每個深愛兒子的母親一樣,在妻子王淑琴的眼中,兒子是最棒的,無論是學習成績還是身體素質,怎麼會意外死亡呢?
事情在兩個月後發生了轉機。張永智接到兒子同學的來信:「……我去看他,上午頭就疼的抬不起來了,只能扶著牆走,晚上頭疼加劇直撞牆……13號晚上就很嚴重了。」這封來信,更加重了張永智夫婦的質疑:兒子13號就已經病情危急了,到15號死亡,整整三天的時間,這期間經歷了什麼?兒子的死亡到底是不是意外?張永智和王淑琴兩個人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給兒子同學寫信,給西南財經大學和華西醫大附屬第一醫院寫信,對方均回信表示張達的死亡是意外,學校和醫院並沒有責任。可張永智不相信。1997年6月14日,張永智第二次趕赴成都,他要親自調查兒子的死因。
僵局拿不出醫療事故鑑定
按照當時的法律規定,對於醫療糾紛,如果沒有醫療事故鑑定,就不會立案。家屬可以向衛生局提出鑑定要求,但是否鑑定決定權在衛生行政部門。
經過多年努力,仍然拿不到鑑定,張永智向法院起訴了成都相關衛生管理部門,最後以敗訴收場。至此,事情陷入了僵局。張永智如果想證明學校和醫院存在過錯,就必須拿到權威鑑定,不管鑑定結果是否對他有利,但這是立案的第一步。
張永智的經歷傳回哈爾濱,他的同事、他教過的學生都很同情他。一位已經轉到北京上學的孩子聽說這事兒後回家跟父母哭訴,覺得老師很可憐。熱心的家長立馬聯繫到張永智,表示要幫助他。
也正是在這位家長的幫助下,張永智第一次接觸到了新聞媒體。「我從來沒想過找記者,也不懂。」這位學生家長幫張永智聯繫到了《中國青年報》的記者,此事當年一經報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國內多家媒體紛紛跟進。這給了張永智很大的信心,堅定了他要把官司打到底的決心。
轉機無鑑定報告也可立案
1999年,經人引薦,張永智認識了成都資深律師高建強。高建強不僅免費幫他打官司,還成功地將事情推到了立案這一步。高建強在四川省高院回復地方法院的文件中,發現了這樣一句話:無醫療事故鑑定報告,也可以立案。事情出現了轉機。
2000年7月27日,成都市武侯區人民法院給他們發了立案通知書,使訴訟絕處逢生。立案後,張永智奔赴攀枝花、成都、上海、哈爾濱尋找知情的學生,三位學生都出具了經過法律公證的書面證言,隨後代理律師又出函調查。經法院保全,他們終於在四年後看到了病歷的複印件,對照當時的知情者和見證人出具的公證了的書證,發現其中多處有瑕疵,又向法院交了《關於病例問題的說明》。2000年12月25日,法院決定鑑定後判決。
鑑定
西南財大醫院轉院存在不足
華西醫大一院急救不及時
醫療事故鑑定是此案的關鍵,但這份鑑定卻來的一波三折。
2002年6月11日,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庭科學技術研究所法醫學鑑定書的鑑結論是「西南財大醫院符合醫療診治原則,無過錯。華西醫院治療原則是正確的」。張永智對這份鑑定提出異議,於2002年8月12日奔赴成都,請求法院《必須同時送檢原告方已提交給法院的公證書等客觀證據進行覆核鑑定》,原鑑定部門不同意覆核鑑定。
2002年11月25日,張永智向一審法院遞交了《重新鑑定申請書》,並強烈要求離開西南地區鑑定,法院讓他們自己先去上海聯繫,在媒體的幫助下,張永智終於聯繫到了上海的鑑定機構。2005年10月,張永智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鑑定中心委託的由中國科學技術諮詢服務中心進行司法鑑定的《鑑定書》。本報記者在這份鑑定上看到,其分析認定,顱內壓增高急性發作導致腦疝呼吸衰竭是張達死亡的直接原因,後顱窩佔位性病變治療的預後與病理性質有關,但與突發性死亡無關,導致張達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腦疝」,由於張達死亡後未做屍檢,故後顱窩佔位性病變及其性質未能最後確診。
「鑑定」在分析說明部分還多次出現這樣的語句:「華西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對被鑑定人張達診斷正確,但未履行相關告知義務,採取的急救措施不積極及時」、「在張達CT檢查之後的幾個小時內,仍『生命體徵平穩』,此時仍未喪失採取急救措施的時機」、「導致喪失了搶救的時機」、「醫院對張達病情的突發性、嚴重性認識不足,採取的急救措施不夠及時」。
鑑定分析認為,醫院有足夠的時間為張達進行腦室穿刺外引流術,這樣對延緩病情發展,挽救張達生命有一定的幫助,但醫院並沒有這樣做。
鑑於上述分析,「鑑定結論」認為,西南財經大學醫院在轉院過程中存在不足。華西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採取的急救措施不夠積極及時是存在的不足。
2006年,法院依據這份鑑定作出一審判決,對張永智夫婦的多項訴訟請求都沒有予以支持,根據醫院在診療過程中的不足,酌定其賠償夫婦倆35000元。張永智不服判決上訴,二審維持原判。
再審訴訟請求被駁回但拒絕調解
這樣的鑑定結果,這樣的判決結果顯然是張永智夫婦無法接受的。「鑑定分析都說醫院錯了,結論還說存在不足,一份模稜兩可的鑑定怎麼能使判決公正?」2006年10月,張永智申請再審。
2013年4月,該案發回成都中院再審。爭取了17年,張永智看到曙光了。這一次,他懷著激動的心情第14次趕赴成都。「以往到成都,一下車就掉眼淚,想起兒子心都疼。只有這一次,感覺很樂觀,總覺得這次終於可以給兒子一個交代了。」7月10日,經過3個多小時的庭審,法官並未當庭宣判,而張永智170多萬元的新訴訟請求被駁回。
成都當地媒體報導此案時稱律師支持調解,但張永智沒有當場表態。時隔一個多月,當記者見到已回哈的張永智時,他明確地告訴記者,他拒絕調解,因為對方也沒有誠意調解。已經堅持17年了,不在乎再多等幾年。
堅持有責任有義務給兒子討個說法
這次回哈前,張永智向法院提交了《再審覆核鑑定申請書》,張永智對上文提到的鑑定結論存在異議,他一再表示不能接受一份模稜兩可的鑑定結果。「錯就是錯了,什麼叫存在不足?」
張永智說,這些年,很多人都問過他同一個問題:為什麼堅持?17年後,當記者再次提出這個問題,張永智沉思了許久……
在王淑琴眼中,丈夫是個認真的人,當年教學的時候全省都出名,一些學校都爭著搶著要他。1993年,黑龍江省搞了一次數學競賽,全省前40名孩子中,有11人都是張永智的學生。「他做什麼事都很認真,做了就一定要做好。」
但在張永智看來,在對待兒子死亡這件事上,不僅僅是認真的問題。兒子從小沒過上好日子,過生日吃個煮雞蛋就是最好的禮物了。所以,當年兒子執意要考財經類的大學,他告訴父母,要當金融專家,改變貧窮。
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張永智認為自己有責任有義務給兒子討一個說法。「我盡全力了,我無悔。等我離開人世的那一天,我可以對兒子說一句:爸對得起你了!」
期待通過努力推進法治進程
與張永智共同期待最終結果的還有遠在成都的律師高建強。他代理張永智這個案子已經14年了。
對這次的結果,高建強表示存在一定風險,但也很樂觀。鑑定的結論和技術分析衝突。技術分析對張永智有利,結論卻模稜兩可。「現在就是要糾正這個錯誤。但這裡面還涉及到專家的建議,不是法律條文一是一二是二的問題,因此也存在變數。」
當年曾有媒體問他為什麼要免費給張永智打官司時,他說:「他沒錢呀,我也想賺錢,可是他就是沒錢,你要我怎麼辦!」
9月2日,在與本報記者的電話連線中,談及這些年的努力,高建強表示:「做律師這一行工作強度很大,已經很苦很累了,也不差這點兒苦和累了。再說這也是我的職業,別人做公益可能是送吃送穿,我就幫人伸張正義吧。如果通過我們的努力能夠推進法治進程,這也是我最願意看到的。」□記者林曉蕾/文王鐵男/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