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酒店的牆上,吳永正一根根地抽著煙說,案發時吳英已經結婚了,農村人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了,但別人不管,作為父親能不管嗎?「她媽媽沒文化,不會在外面跑著打官司,其實我也沒文化,但碰到有什麼辦法?自己的命嘛。」
吳英(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20年1月2日《南方周末》新年特刊「十年·未忘」之「新聞續集」)
吳英案,是受到廣泛關注的民間金融案例,至今仍出現在大學法學院的課堂上。2006年,年僅26歲的吳英通過大量借貸,在浙江東陽快速崛起,締造本色集團,2009年因集資詐騙罪被判處死刑。2012年,最高法院認為量刑不當,吳英被改判死緩。
《吳英:億萬富姐的罪與罰》一書的作者萬茵曾公開評價,吳英案之所以波瀾起伏,是因為吳英背後有一個精明而倔強的父親。
吳永正(農健/圖)
一隻120斤重、裝滿了訴訟材料的箱子,是吳英父親吳永正進京的標配。拎著這樣的箱子,他幾乎每個月就要跑北京一次,已經跑了14年。
吳英是浙江東陽人,做美容生意起家,2006年成立了本色控股集團,涵蓋廣告、洗業、酒店、電腦、婚慶、裝飾、物流7家子公司,註冊資本1個億,因此有了「億萬富姐」的稱呼。這一年吳英只有26歲。
但從一夜暴富到身陷囹圄只用了短短10個月,2007年,吳英就因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被捕,此後兩次以集資詐騙罪被判處死刑。
一審、二審法院認為,吳英以非法佔有為目的,隱瞞其巨額負債和大量虛假註冊公司、成立後大都未實際經營等真相,虛構資金用途,非法集資人民幣7.7億餘元,實際騙取3.8億餘元。
吳英案因為有著民間借貸的普遍性,死刑判決甚至在法院內部都有爭議。2012年4月,最高法院認為量刑不當。5月,浙江省高院改判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2014年,吳英在獄中獲得第一次減刑,死緩改為無期徒刑。2018年,又被減刑至25年有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10年。
目前,吳英與父親仍在爭取案件重審。
重燃希望
入獄至今,吳英一直在自學法律、反覆寫申訴材料。刑事申訴是吳英案最核心的部分。
在她親手寫於2019年10月27日的刑事申訴狀中,她先寫出集資詐騙罪的定罪條件之一「非法佔有目的」的司法解釋,然後詳細羅列了法院判決的集資詐騙3.84億元中,有1.91億元不屬於此目的,由此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刑事申訴。
從2013年起,吳永正就向浙江省高院提出吳英的刑事申訴,但遞交材料6年來至今沒有回音。2019年5月,吳永正收到最高人民檢察院的一條簡訊,讓他補充相關材料,他又燃起希望,重新輾轉於東陽、杭州和北京之間遞材料。
除了刑事申訴以外,吳永正還在進行一項行政申訴,即吳英訴東陽政府案。由於各方爭議較多,吳英名下資產至今未能完成處置。
吳英一方一直希望搞清楚吳英究竟有多少資產。其代理人藺文財曾向媒體表示:「先通過行政訴訟推動資產評估和處置,如得出資產大於債務的結論,再申請重新審判吳英案。」
東陽市政府曾對吳英名下部分資產進行過處置,但吳英一方對此並不滿意,認為導致其資產縮水。
在吳永正隨身攜帶的厚厚材料中,有吳英這些年的親筆信、明信片,還有一份由吳英妹妹整理的、東陽方面發布在淘寶的吳英房產拍賣信息:2019年8—12月,吳英共有28套面積在150—250平米之間的房子和一棟面積768平米的別墅被拍賣,評估價共8000萬,成交價5300萬。
《吳英:億萬富姐的罪與罰》一書的作者萬茵曾公開評價,吳英案之所以波瀾起伏,是因為吳英背後有一個精明而倔強的父親。
吳永正每個月14號,都雷打不動去監獄看吳英。「我們什麼都不聊,就聊案子的事情,她該做什麼、我該做什麼,解釋完我就走了。」吳永正在北京的酒店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離開後,同去的媽媽和妹妹會跟吳英聊聊日常。
在被問到為什麼不多跟女兒說兩句時,吳永正說,「再多說她就會挨罵了!誰叫她這樣子搞我。」
有一篇吳英在獄中發表的文章叫《父愛無言》,是這樣描寫的:「那天會見,父女隔窗相視,沉默良久。……『爸,好想您!身體好嗎?』聽筒傳來冷冷聲音:『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冷不丁噎住,呆了半晌,只好沒話找話:『我現在挺好的,您放心。』老爸不屑地回應:『你在裡面好個屁!』這下子,我手足無措,徹底語塞……」
為吳英奔走的人
目前,為吳英奔走的幾乎都是「老頭們」。吳永正65歲,律師田文昌73歲,代理人藺文財67歲。
律師田文昌曾經是吳英案一審進行無罪辯護的律師,關注吳英案十年。此次吳永正赴京,又去京都律師事務所拜訪了他,因為拜會多次,在會客廳等待時,他甚至聽得出田律師的腳步聲。
除了吳英案本身,讓田文昌始終關注此案的另一個原因是吳英的父親,「他非常執著,執著得不能再執著。為了女兒,他把命都搭進去了,所有的一切他都不顧了」。
藺文財也曾是企業家,蒙冤入獄四百多天後出獄,之後就一直在為企業家的案件做代理人。他也主張吳英無罪。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到浙江,為吳英行政申訴的案子做了一次聽證,一位熟悉吳永正的記者說,「當時搞得老頭們都很高興,以為會有大的進展,結果被駁回了,一下子又很洩氣」。
這些年,吳英的兩位律師往返北京、杭州、東陽189趟,他們沒要律師費,但路費吳永正堅持要出,花了數百萬。僅僅是列印資料的錢,吳永正估摸也有30萬了,每次都打兩千多元的材料。這些錢,剛開始是家底,後來問朋友借。
從東陽到北京的這條路,吳永正已經非常熟悉。14年來跑了上百次。來北京,不僅為了申訴,也聯繫學者和記者。
在北京,與他相熟的記者都叫他「老吳」。每次來,都有幾位記者採訪他,沒有報導的時候,也有人陪他聊天喝酒。這些年來,他說接觸了數百位記者,還記得早年間採訪他的記者的名字和樣貌。
萬茵是媒體人,也是最接近吳家的人。他在10年前認識吳永正,此後一直密切聯繫。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老吳來北京這麼多次,沒有一次出去玩過,即使拉著他去看演出,也是看了一半就興味索然地出去抽菸了。每次相聚,也只談吳英案,除此之外便是沉默、吸菸。
司法機關有工作人員與吳永正聯繫多了,也成了他的朋友。採訪期間,他給浙江省高院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對方接起來說,「老吳你好」。他笑笑回,「是小吳」。
萬茵說,這些年下來很多人都覺得沒意義了,「但老吳給我一個啟示,死胡同不走,怎麼知道是死胡同?說不定還能把胡同給走通了」。
「錢多了,保不準是壞事」
這些年,吳永正一直一個人住在鄉下老家,近幾年老樓房二三樓的長廊才加上了護欄。他騎一輛電動車出行,愛乾淨,每天把車擦得鋥亮。
案發後的最初幾年,四處奔忙的他會接到威脅電話,也有很多朋友勸他晚上不要出去走,但他照走不誤。「我脾氣暴起來,誰都攔不住我。人總有一死的,我怕你什麼?」
不在外面跑的時候,吳永正就在家裡看看電視新聞,在電腦上打打牌。關於吳英案的文章,他都會讀。最近的一篇,下面三千多條評論他都逐一看過,「大概有十幾個說話比較過分的,但我也沒必要生氣,不是所有人都會支持你」。
在東陽,人們反而開始來找老吳幫忙,為了家裡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問題,希望通過他聯繫媒體、找律師,他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建議對方什麼是合理合法的途徑。
靠在酒店的牆上,吳永正一根根地抽著煙說,案發時吳英已經結婚了,農村人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人家的人了,但別人不管,作為父親能不管嗎?「她媽媽沒文化,不會在外面跑著打官司,其實我也沒文化,但碰到有什麼辦法?自己的命嘛。」
吳英還有三個妹妹,其中兩個有了孩子。吳英媽媽此前幫忙看外孫,現在孩子大了,她在外面做點活。生氣的時候,她會勸老吳不要管了,他回嘴,「口是心非,有本事你不要哭,不要抹眼淚」。
原來吳英公司的高管們,現在都去當老闆了。他回想在本色集團之前,吳英開美容院一個月多時也能賺50萬,要是安安穩穩經營下去多好,「人一生之中離不開錢,但錢多了,保不準是壞事」。
南方周末記者 張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