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在短暫的三十年生涯中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他將自己的著作題為《淥水亭雜識》。他還在許多詩詞中以淥水亭來命名藉以抒發情志,如納蘭性德在他寫的《天仙子·淥水亭秋夜》詞中以描述淥水亭周邊的秋夜景致借喻自己的惆悵心情。
天仙子·淥水亭秋夜
水浴涼蟾風入袂,魚鱗蹙損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尊,心自醉,愁難睡。西風月落城烏起。
在月明星稀的秋天夜晚,天空之中的月影映在淥水亭的池水中,陣陣秋風吹動衣袂。秋風拂過水麵,水中的月影被風拂散,池水微波漾動,好像細碎魚鱗撒在水面。在這良辰美景中滿滿斟上一杯酒,末飲心已醉,愁緒滿心難入眠。直到月斜西落,清晨烏鴉都已簌簌飛起,愁緒仍然不能平復而百轉千結。納蘭性德通過對淥水亭及涼蟾、風入袂、金波碎景致的描寫,刻畫出秋天瑟瑟肅殺之感,引發出夫人盧氏去世後自己的孤離之情。
《鞦韆索·淥水亭春望》則是通過描述淥水亭周邊的春天景色來表達自己的歡愉心情。
鞦韆索·淥水亭春望
壚邊喚酒雙鬟亞,春已到賣花簾下。一道香塵碎綠蘋,看白袷親調馬。
菸絲宛宛愁縈掛,剩幾筆晚晴圖畫。半枕芙蕖壓浪眠,教費盡鶯兒話。
通過圍繞「春」和「望」二字,敘景喻情,表達出期盼春天到來的渴望之情。有別於其《秋夜》一詞表達的傷感之情。寒冬過去,又是一年春色濃,納蘭性德在淥水亭中極目遠眺,路邊酒肆,花堆簾下,半塘蓮葉,白衣人馴馬,一幅春意盎然的美景盡收眼底。
《天仙子》、《鞦韆索》所描述的景致正是納蘭性德家中的淥水亭。淥水,即清澈之水。從中可以看出,淥水亭,是納蘭性德宴遊賓客、進行文學創作的地方。這個令納蘭性德魂牽夢繞,伴隨著他後半生的淥水亭究竟位於何處呢?
一種觀點認為,淥水亭在北京什剎海後海北岸的清醇王府花園內(宋慶齡故居),醇王府的前身是建於乾隆末年的成親王府。光緒年間,成親王府又轉賜給醇親王奕譞作府邸。醇王府花園佔地近2.7萬平方米,其中的山地面積約5500平方米,水面面積約3400平方米。園內西、北、東三面是人造土石結構的假山,東部的山體因緊臨園門而山體較小。園內南面是引自什剎海寬闊的人工湖,稱為南湖。院落建築前廳為「濠梁樂趣」,後廳是「暢襟齋」,園內建有長廊和恩波亭,西山腳下立有太湖石,山上建有箑亭、聽雨屋、瑰寶亭。醇親王載灃三子溥任先生,認為宋慶齡故居中的「恩波亭」,即建在當年納蘭性德宴集賓朋的「淥水亭」故址上,進入醇王府花園大門內左側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座「扇亭」,從扇亭下來北行,竹林掩映間就是遊廊,遊廊中間有一個六方亭,上有篆書題字「恩波亭」。
醇親王府內恩波亭
其實,此處的「恩波亭」乃成親王永瑆所建,為感謝嘉慶皇帝以「恩賜分引玉河水入宅」,而命名「恩波」。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明珠的後人承安獲罪抄家,明珠宅院被收沒入官。乾隆皇帝將明珠宅院賜給其第十一子成親王永瑆,明宅按照王府的規制加以重修改建為成親王府。又據乾隆六十年十二月二十日《內務府奏案》記載:在「新建王府西邊添建花園一座」,此園內修建了「進水、洩水涵洞」,有前後河泡、土山、戲臺等,土山上有四方亭、六方亭、敞廳、隨山遊廊等建築。據該奏案記載「開挖河道,水泡」,「成堆山石泊岸」等工程,花費白銀有5145兩之多,這樣大的土建工程說明了園內的湖泊是平地挖掘,絕非是利用舊園湖址改造而成。在清乾隆十五年繪製的《乾隆京城全圖》中可以看到後海北岸的瑞應寺、龍華寺之西有四進院落的大宅院一所,這就是明珠故宅,此時該宅院中還居住著明珠後裔。從地圖上也可以看到該宅當時並沒有引入後海水源。在乾隆五十五年的《內務府奏案》中記載的查抄明珠府邸家產中也沒有記錄明府有花園。另外從描寫「淥水亭」風景的詩詞中我們知道淥水亭周邊地勢開闊,極目遠眺能遠望群山,近觀稻田,這些特徵醇王府花園根本不具備,由此可見,認為恩波亭是淥水亭是沒有任何檔案史料依據。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淥水亭在北京海澱區玉泉山西南的自怡園。
海澱別墅
吳長元在《宸垣識略》卷十四有這樣的記載:「淥水亭在玉泉山麓,大學士明珠別墅,子侍講成德嘗於此亭著《大易集義粹言》」。其後,戴璐撰《藤萌雜記》、李富孫撰《曝書亭詞注》也都沿用此說。自怡園為大學士明珠家的別墅園,又稱明珠相國園。園在海澱區頤和園甕山泊東,暢春園西方偏南的地方。是康熙二十六年由著名畫家葉洮設計建造的,明珠子揆敘自始至終住在園中,揆敘卒於康熙五十六年,雍正二年追發其依附允襈之罪,自怡園被籍沒。納蘭性德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此時自怡園尚未建造,可以排除淥水亭在自怡園。
近年來,研究納蘭性德詩詞的學者和組織不斷的增多,形成了「納蘭學」。有眾多學者從賞析納蘭詞轉到考證詩詞寫作環境和內心情感變化上。淥水亭在納蘭性德以及其友人的作品中大頻率的出現,吸引了眾多學者的注意力。北京學者黃兆桐先生在其《白石橋·皂甲屯》一書中認為認為淥水亭在海澱區上莊鎮上莊村的納蘭家族明府郊園內(明府花園)。
明府郊園圍牆
明府郊園在海澱區上莊鎮的上莊村。郊園坐北朝南,長方形。內有四合院、射圃、花園、假山樓亭、河水池塘,園內花木繁盛,鬱鬱蔥蔥。在上莊鎮的永泰莊村的納蘭紀念館中陳列的資料顯示郊園佔地200餘畝,東西長650餘米,南北寬210餘米。莊園劃分3個功能區,東部為馬圈、車庫和下人的居處。西部是花園,中部是莊院的主體,分布有大大小小的四合院。郊園的花園遺址內有水井一眼,井碑中間鐫刻「大清」二字。豎鐫「井泉龍王神位」六字,右側紀年為「辛丑歲葭」四字。按「大清辛丑」推算為清順治十八年井竣時所立碑。由此可見明府郊園在順治十八年即已存在。上莊村內尚可見到石刻門墩、石獅、石欄板,鋪地青磚等郊園建築遺物。村內還有馬圈、蓮池、戲樓、南門、大影壁等地名。上世紀八十年代村內西花園遺址內,還可見人工堆砌的小土山,山上有亭基座殘留物。
明珠出資重修的261醫院內的龍母宮
明珠家族墓地在明府郊園北面,佔地約340畝。始於順治三年(1646年),明珠父親尼迓韓死後,火化埋葬在郊園北側賜地內,其子明珠在擔任大學士後對墓地進行了修建。康熙十七年(1678年),在納蘭性德元配妻子盧氏去世入葬時,正式確定尼迓韓及其夫人墨爾根氏墓地為祖塋。而後,納蘭氏5代包括明珠夫婦以及其三子等家人,均埋葬在這裡。由於墓地規模宏大,分為南北兩部分壽地。
納蘭性德家族墓葬圖
納蘭性德家族墓地現址
明府郊園及明珠家族墓地是清順治時期的京郊八旗圈地活動中,清廷賞賜葉赫貝勒金臺什之子尼迓韓的賜地。經尼迓韓之子明珠多次擴建後形成了別墅花園、田莊、墓地,這裡也是明珠家族閒暇之時宴遊之地。明珠父子去世後,子孫衰落,無人打理漸為廢園,看墳戶和僱工也移居到郊園。郊園因與西面的尚莊村相近,遂脫離了皂甲屯村,成為上莊村。
在納蘭性德仿《蘭亭序》撰寫的《淥水亭宴集詩序》中描繪的淥水亭是:「予家,象近魁三,天臨尺五。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混淆滉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雲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堯棲,秔稻動香風冉冉。設有乘搓使至,還同河漢之皋,倘聞鼓枻歌來,便是滄浪之澳。若使坐對亭前淥水,俱生泛宅之思,閒觀檻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何況僕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
「魁三」,是指北鬥七星的前四星,意指「北方"。「天臨尺五」,代表帝王之居,引申為都城。「牆依繡堞」中的「堞」字是指矮小的牆垣。譯為白話文即是:「我家,在都城之北,圍繞有矮小的院牆,門前有池塘」。從後文還可得知納蘭家周圍是一派南國水鄉景象,荷葉掩映其間,水鳥鷗雁在蘆蕩中棲息,田野稻花飄香。夜晚月色映入門前池水,如同分享了太液池之光色。站在亭中可以遠望翠色的西山。
從納蘭性德詠《淥水亭》的詩句:「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閒亭掛夕曛"。我們也可以得知淥水亭是一座建在水邊的,具有鄉村風格的水亭,在亭中可以遠望群山,近則觀水,周邊荷葉連連,稻香撲鼻。
上莊村後的明府郊園後河
納蘭性德的友人朱彝尊的詩詞中也寫到了淥水亭的景色。他的《臺城路淥水亭觀荷》,題目下的序言為「夏日同對巖、蓀友、西溟、其年、舟次、見陽、飲容若淥水亭」:
「一灣裂帛湖流遠,沙堤恰環門徑。岸劃青秧,橋連皂莢,慣得遊驄相併。林淵錦鏡,愛壓水虛亭,翠螺遙映。幾日溫風,藕花開遍鷺鷥頂。不知何者是客,醉眠無不可,有底心性。砑粉長箋,翻香小曲,比似江南風景,看來也勝。只少片夭斜,樹頭帆影。分我魚磯,淺莎吟到暝」。
上莊村與皂甲屯村之間的思源橋遺址
納蘭性德在康熙十五年,22歲時補殿試,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被康熙留在身邊授三等侍衛,不久後晉升為一等侍衛,多次隨侍康熙出巡。可能有些讀者認為納蘭性德既然是康熙侍衛,應該隨侍康熙左右,上莊村的明府郊園距北京城五十裡,納蘭性德不可能經常到郊園居住。其真實情況是納蘭性德是以貢士身份考取的進士,其侍衛只是其職銜,並不承擔保衛皇帝職能。從康熙與納蘭性德之間的交往看,康熙也一直把性德作為清要文人對待。遇有出巡或者典禮才讓納蘭性德陪伴,納蘭性德雖有侍衛之名,但其人身還是很自由的。
納蘭性德及其友人吟詠淥水亭景色的詩詞還有許多,這裡就不一一列舉。我從納蘭性德與其夫人盧氏的關係上分析,也間接認為淥水亭應該在上莊村的明府郊園中。康熙十三年(1674年),他與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成婚,康熙十六年盧氏難產去世。盧氏故逝後,在雙林寺(寺建於明萬曆年間,故址在海澱區紫竹院公園南門內)停靈一年零兩個月,盧氏墓志銘記載「十七年七月一十八日葬於玉河皂莢屯祖塋」。
納蘭性德及其夫人墓志銘
盧氏生於「「傳唯禮義,訓有詩書」之家,造就了盧氏「貞氣天情,恭容禮典」的性格,具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十八歲嫁給納蘭性德為妻,夫妻二人無論是從門第、文化程度,還是年齡、相貌而論,都可算是「珠聯玉映」。遺憾的是二人琴瑟和諧的生活僅過三年,盧氏便因難產而逝。納蘭性德此後便陷入沉痛的哀思中,從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盧氏靈柩暫安雙林寺期間,他一有空就去寺裡陪伴亡妻。納蘭性德的《尋芳草·蕭寺寄夢》寫到「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唱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悽涼,肯來麼? 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因悲傷思念過度,經常在睡眠中夢到妻子出現在眼前。醒來才知是夢中所現,哀思之情久久不能自拔。納蘭性德雖在之後又續娶官氏和側室顏氏,但對盧氏的感情依然濃厚,沒有淡去。在《金縷曲》中他說:「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在《攤破浣溪沙》中他說:「多少滴殘紅蠟淚,幾時幹」。盧氏在逝去一年以後,葬入了上莊村納蘭家族的祖塋。納蘭性德此後也一蹶不振,自嘲「我是人間惆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