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高考滿分作文，現在不是答卷而是考題

撰文/趙志疆

高考大事舉國關注，最令人津津樂道的莫過於高考作文。

如果說「全民寫高考作文」是一種遊戲式體驗，「全民評高考作文」則多了幾分嚴肅和莊重。

考場之上，自然無法奢求「文章千古事」，但得失之間，卻關乎無數莘莘學子的切身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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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寸心知」，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繼浙大學生努某某之後，浙大教授又成功吸引了大家的關注。

01

高考滿分作文素來容易引發熱議，但招致一片非議的情況，卻並不多見。

今年的浙江高考滿分作文，即為一例。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於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鑑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浙江高考滿分作文（截圖）

這篇名為《生活在樹上》的高考作文，以海德格爾的一句話拉開了序幕。

如果你覺得這段話晦澀難懂，不要著急，更加艱澀拗口的內容還在後面。

不知道這名考生是否真的理解「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借用這種字面表達，關於高考作文的「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

這篇高考作文不僅得了滿分，而且作為「高考作文閱卷組長評高考滿分作文」的開篇之作，出現在浙江教學月刊社的微信公號上。

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陳建新教授，也毫不吝嗇地送上了大段溢美之詞。

由於陳建新教授任職於浙江大學，浙江大學又一次搶了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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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回答剛才提出的問題——為什麼說，關於高考作文的「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

雖然「生活在樹上」的立意聽起來很接地氣，但整體行文卻始終「漂浮在雲端」，報菜名式穿梭其中的哲學概念，單獨拎出任何一個，都是一組龐大的課題。

出於刪（學）繁（識）就（不）簡（夠），簡單說一下「實踐」。

哲學意義上的實踐，是一個深刻而複雜的概念。德國哲學家奧特弗裡德·赫費，出版了一本學術專著《實踐哲學：亞里斯多德模式》對此詳加論述。

《實踐哲學：亞里斯多德模式》（圖源豆瓣）

好巧不巧，該書的中文版，正是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

撇開那些高深的理論，人的實踐活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必然受到示範作用的影響。

所謂身教重於言傳，意義正在於此。

高考滿分作文當然也是一種示範作用，更何況，這篇作文本身就是以「範文」姿態出現在公共視野。

陳建新教授以浙江省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的身份，不僅表示「滿分是這篇作文恰如其分的分數」，而且表示「也是展現浙江高三學生的作文水準」。

言下之意，這篇高考作文儼然學界楷模、考場標杆。

以反傳統高考作文的姿態，拔得頭籌並引以為範，豈不正是佐證「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

03

雖然不少人對滿分考生提出批評和質疑，但我對此卻不以為然。

我更關心的，不是作文分數，而是評卷標準。

「嚆矢」其實就是「響箭」，「振翮」其實就是「振翅」……文章裡的所有生僻字詞，其實都有更為通俗易懂的表達方式。

當然，作者如何選擇表達方式，這並不重要。

孔乙己可以煞有介事地演繹「回」字的幾種寫法，是否因此而認定他的學識，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這篇滿分作文的滑稽之處在於，演繹「回」字幾種寫法的不是迂夫子，而是年輕的考生；因此不明覺厲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大教授。

這就不免令人有些費解了——難道這就是高考作文的評分標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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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陳建新教授的過往言辭來看，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資料顯示，陳建新從2000年開始擔任浙江高考語文作文閱卷大組組長，主持制定每年的作文評分標準，確定每年的滿分作文。

2018年，陳建新教授為杭州第四中學下沙校區高二學生上了一堂「名師作文課」，其中強調了評價高考作文的四大標準：重視真情實感的表達；提倡面向現實生活；提倡理性思考、提升思辨能力；反對矯揉造作的文風，提倡準確、簡潔、流暢、明了的語言。

言猶在耳，《生活在樹上》如何趟過了矯揉造作的「雷區」，「準確、簡潔、流暢、明了的語言」到底體現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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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考生怎麼寫高考作文，這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

問題是，閱卷老師掌握「最終解釋權」。

無論覺得這篇作文「報菜名」也好，「故弄玄虛」也罷，不走尋常路的招式，本身就是一場賭博。

重要的是，這名幸運的考生賭贏了。尷尬的是，沒人能看懂他是怎麼贏的。

雖然很多人對這名考生和他的這篇文章提出質疑，但這並不是他必須解答的問題，因為他的考試已經結束了。

相比之下，屬於陳建新教授的考試才剛剛開始。

既然認定「文章從頭到尾邏輯嚴謹，說理到位，沒有多餘的廢話」，陳建新教授有必要逐一解釋文中的哲學概念，以及彼此之間的邏輯關係。

這是滿分考生給陳教授留下的一道試題，而陳教授已經公布了答案，現在是時候覆盤解題思路了。

以陳教授「幾十年的高考作文閱卷生涯」，這尚且「是極少能碰到的考場作文」，尋常人等更是難得一見。

儘管普通人覺得這篇文章疊床架屋、艱澀難懂，但在陳教授眼中，卻只不過是「準確、簡潔、流暢、明了的語言」。

如此難得的觀摩學習機會，陳教授有必要答疑釋惑，不要讓大家感到掃興。

比這更重要的是，應該給其他「浙江高三學生作文水準」之下的考生一個說法。

05

雖然陳建新教授在點評最後寫道，「其中的晦澀也不希望同學們模仿」，但這顯然只是自欺欺人的無力告白。

對同學們來說，再沒有什麼比滿分作文更值得借鑑和模仿的了。

否則的話，陳建新教授何必煞費苦心進行點評，浙江教學月刊社又何必將其列入範文？

有網友表示，這篇滿分作文其實出自電商平臺售賣的「高考作文實戰技巧」之類「秘籍大全」。

無論真假與否，其實都無關大局，「一考定終身」的過程中，誰的枕邊案頭還少得了幾本「秘籍」？

有人提出，這篇滿分作文不會引起大範圍模仿，因為「若無深厚積累，根本模仿不來」。

實際上，真正令人擔心的模仿，不是厚積薄發一鳴驚人，而是搜羅「秘籍」曲徑通幽。

考生如何寫不是問題，甚至寫什麼也不是問題，問題是老師如何評。

更重要的問題是，大張旗鼓引以為範所為何來？

明明大加讚嘆並張榜發布，卻又阻止大家模仿，這到底是試圖說明「少兒不宜」，還是嫌棄別人「才疏學淺」？

經此一役，禁不住讓人替明年的浙江高考作文捏一把冷汗——劍走偏鋒的賭局難免會增多，是否能賭贏則要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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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新教授盛讚滿分作文「從頭到尾邏輯嚴謹」，但從他篇幅不長的點評之中，不僅看不到「邏輯嚴謹」，反而頗多糾結矛盾之處。

作為浙江高考語文作文閱卷大組組長，以其昏昏，如何使人昭昭？

這是個問題。

塞爾引用福柯的話，說德希達是「昏昧主義的恐怖主義」，這個概念用在此處似乎頗為貼切：

「他的寫作如此晦澀，以至你搞不懂他在說什麼，這是昏昧主義的一面；而如果你批判他，他總會說『你沒有理解我，你這個蠢貨』，這是恐怖主義的一面。」

還有怎樣「昏昧主義的恐怖主義」，比出現在高考作文評分中更令人感到昏昧和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