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在《文字的故事》裡,唐諾大力吆喝,打了一則「有史以來最誠實的廣告」。唐諾說許進雄的著作《中國古代社會——文字與人類學的透視》是絕妙好書,任何對中國文字有興趣的人,以及到現在為止還想不出中國文字有何樂趣可言的人都應該買來看,保證物超所值,使用後不滿意唐諾個人願意負責原價收回,包買包退。
傲者如唐諾,難得有佩服的人。許進雄何許人也?他的作品為何有如此魅力?
許進雄(1941—)說,他在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接受商代甲骨文研究的訓練時,並未想到會因研習甲骨文而擁有深涉中國古文物的收藏與展示的機緣。1968年冬天,因李濟與屈萬裡兩位教授的推薦,他受聘前往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整理明義士先生收藏的大批甲骨。為了適應工作的需要,許進雄不斷擴充自己求知的領域,除了加強對中國思想、文學、語言等學科原有的訓練之外,也自修考古、藝術、民俗、天文、產業等各方面的知識。
《古事雜談》與《中國古代社會》心氣相通,都出於許進雄之手,是同一類作品。該書70篇文章原是為專欄「說古事」撰寫的,因緣起於許進雄1988年接受臺大聘約,在人類學系和中文系客座講課半年期間,為報刊撰稿,每篇約2100字,圍繞甲骨文解析,附兩幅圖片。因面對大眾所寫,不是學術性的,作品文風通曉、輕鬆且有趣。
甲骨文是整整三千年前的字,唐諾文人氣地感慨,彼時商代的人把它刻在牛的肩胛骨或龜的腹甲上頭留給我們,老文字上的每一處釘痕、每一條溝槽、每一分弧度,都記憶著往昔的悠悠不滅經歷,在它不斷地重複使用之中,尤其是不斷通過轉注的延展和假借的跳躍所得著的、所自然生長出來的,帶來了更豐腴更多面向層次的隱喻力量。奇妙的是,時隔這麼久,我們居然還能看得懂,這與中國文字黏著於具象的有趣本質有關係。
看看這些字的甲骨文形狀吧:「見」,一隻大眼睛;「旦」,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莫」通「暮」,太陽下山落進了草叢中;「眾」,烈日當空,很多人在彎腰勞動……一個字,就是一幅引人遐思的簡筆畫。活潑水靈,曼妙新鮮。具象的甲骨文漸漸步上抽象的發展路途,今天使用的漢字大多很難再看到原初的面貌了,但這本身就是漢字發展的內在需求。事物總是處於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的。漢字同樣不能例外。有些古漢字永遠消失了,有些古漢字死而復活了,更多的漢字則融入我們的日常,與我們息息相關。
許進雄每寫一篇文章就要解釋與之有關的甲骨文的字形以及他所掌握的與之相關的「故事」。因為他在博物館長期工作的經歷,具有二十幾年參與中國文物收藏與導覽的經驗,每篇文章都有著自然銜接、起承轉合的結構,除了必要的名稱、功能、裝飾、含義之外,還特別重視文字和文物背後所隱含的生活與社會意義,借重自己所擅長的中國文字學、考古人類學、中國古代社會學,作多學科、整合式的引述與詮釋。
譬如:講解「龍到底是什麼動物」,就從該字甲骨文的構造,講述當時的爬蟲種類、商代的圖騰崇拜、祈雨儀式以及在漢代時如何以龍作為皇室象徵;象、牛、豬、羊、狗、馬等野獸如何成為家畜,關聯農耕的發展、環境的變化和軍事的需求;冶金、採礦、鐵的使用、漆器、銅鏡、絲織品、酒的歷史、衣服鞋襪、床鋪家具、房屋建築、車船交通、室內照明、城牆堤防等,大範圍涉及手工業和其他產業的發展;葬俗流變、婚嫁聘禮、文身、教育、銅鐘、管樂、弦樂、巫醫、長生不老等,探尋古代人們的精神追求;度量衡、貨幣、刑罰、兵器等,表明國家機器的運轉和階層統治的構造。等等。
這些文章都用中國古文字所呈現的圖像和意象作引子,配合考古發掘的材料,以及各種典籍的記載,或借用他人研究的成果,挖掘文字和材料所隱藏的信息,力求還原先民的生活場景和諸多細節。這些故事渺茫久遠卻生機勃勃,任憑世間滄桑、人世變遷,依然在牽縈我們和祖先的聯繫,就算微弱,亙古不絕。或以卡爾維諾的講法,這是一種時間操弄的魔法。